牢籠中的附木越來越容易進入困頓之中,不經意間就被昏睡拉至記憶的深處,遊走在那些永遠不能回到的過去。這種難以抑制的昏睡對於他不能不說是一種恩賜,清醒的時間越短,他的痛苦也就持續的越短,可以說,他有些刻意放棄了對睡意的抵抗。只是,那種猛然間醒來的痛楚是刻骨的,有時候他甚至會想,自己該不該結束生命,然後徹底融入混沌之中。只是每當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他內心的驕傲和自尊會猛地站出來將這荒誕的想法狠狠擊碎,他知道自己必須活著,儘管沒有活著的理由,卻必須活著。
熏凜出現的時候,附木仍在半睡半醒之中。熏凜望著這個老態龍鍾、口垂涎水的老頭,隱隱有種種田老伯的錯覺,仿佛自己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俗世老人。附木的眼睛微微睜開,他醒來的過程有點漫長,這段時間來的驟然衰老讓他的視力聽覺都產生了極大的退化,他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個人影。是個唇紅齒白、神采飛揚的青年,細長的雙眼,配著微微上挑的嘴唇。「瑾兒,瑾兒,瑾兒········」附木乾涸的喉嚨里機械的重複著這個字節,乾澀的眼角竟滲出些許渾濁的淚水。那雙枯木般的老手顫顫巍巍的伸出牢籠,輕輕地摩挲這一張熟悉的臉:「瑾兒,你還活著,還活著。」然而這句話一出,竟是夢醒時分。附木煞那間恢復了神智,瑾兒已經死了,他這才真真切切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那雙手觸電般的縮了回來。「熏凜,你來了。」附木的聲音冷得令人發顫。「師傅,是我。」熏凜的嘴角依舊上挑,帶著似笑非笑的笑意。「我這老眼昏花,竟將你錯認成瑾兒。曾幾何時,我真的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如此說來,瑾兒也算是你的半個兄弟,如今,你親手殺死我所有的兒子。你剜掉了我的心頭肉,若不是這一口氣在,我怕早已被你氣死。"「師傅何苦呢,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師傅怨不得人,要怨也只得怨天罷了。」「我不怨天,只恨人。」附木言語間已經開始變得咬牙切齒「我如今苟活於此,只想弄個明白。你到底是用何種方式知道我要起事的具體時間!別用什麼狗屁白巫來糊弄我,他只不過是個殘廢,是你一手操控的偶人。」熏凜淡然一笑:「師傅果真強人,人常說臨時抱不來佛腳。師傅要謀反,我母后藍宮多年前既已猜到,只是師傅是國之棟樑,殺之實為可惜,況且萬一母后的預測是錯誤的呢。所以這些年來,我們母子處處防範與你。以師傅的學識膽謀,對於我們所設立的細作機構自然盡收眼底,因此母后秘密設置了一個專門針對師傅的細作機構,極為隱秘。師傅可知道望樓的囡娘,她就是機構的頭目。」
「就是那個艷名遠播的望樓,果真是老夫疏忽了。」附木嘆息道。「母后深知師傅潔身自好,斷不會與這種煙花柳巷有任何沾染,因此必不會將其與細作聯繫起來。而且憑藉師傅的自信,也絕不會認為這些歡場之人能從您的身上套取到一絲的情報。」「不止我,我嚴格要求手下的心腹,他們也從未踏入過望樓,也從不與這些女子有絲毫瓜葛,那她們又是如何得到精準的情報。」「精準的情報並不是非要看到或聽聞你們幾時起事,而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對你們生活作息的點滴記錄。我們的細作不需要接觸到你的心腹,你的心腹也是凡人,也需每天吃喝拉撒、人情往來。這些都需要由人來服侍,而對這一切最為清楚的非府里的管家的莫屬。所以這些女子只需用盡途徑,成為管家們的相好或是妾室,她們只需搜集自己夫君們的出行、日常差事的規律。一個女子關心自己的夫君無可厚非,而那些枕邊話,或多或少也會從夫君口中聽到一些關於主人的消息。她們將這些信息每日匯總給我們,會有專人進行詳盡的分析,據此我們能夠分析出每個人的大致動向。像起事這種天大的事,人不論隱藏的多深,都會有些細微的反常的,如果你的所有心腹包括你本人都持續同時出現細微的反常,那便是成事之時了。」
「老夫佩服,敗在你的手下,我無憾。」附木有些釋然:「何時送我上路去與家人團聚,我很是想念他們。」附木已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師傅莫急,你不如先回家看看,再走不遲。」家這個字眼深深刺痛了附木本已麻木的神經,讓他痛的不知所措,然而葉落歸根,他倒是真的想要回附府看看,看看再走也不遲,他對自己說。
回家的路程並不太遠,他拒絕了熏凜提供的馬車,一個人踉踉蹌蹌的穿過街道。街上有些冷清,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就是三五一堆玩耍的孩童,他們默然的望著這個滄桑落魄的老頭,偶爾會將小石子丟向他。曾經顯赫一時的附木,如今已經嘗到被人遺忘的滋味,這就是現實。不知不覺,他來到了那兩扇朱漆大門前,這門看上去比以前更加高聳,他有些費力地邁上一台台石階,顫抖的伸出手費力的揭開那兩條煞白的封條。推門的時候,門發出沉重的吱嘎聲,多日的廢棄已讓門變得鏽頓。附木一手扶著門,觸景生情的說:「老夥計,我們都不中用了。」他穿過大廳,走過長廊,來到院中,那裡種著成簇的牡丹,此時正含苞待放,個把性急的已經吐露花瓣,這香氣有些濃重,竟將他嗆得咳了幾下。「鯉兒最愛摘這花苞了,鯉兒是個小淘氣。」說著說著,附木竟露出久違的笑容。他看見,胖嘟嘟的鯉兒正在朝自己跑來,時不時的停下來向追趕自己的母親招招手,他越跑越近,母親在後面叫到:「慢點,慢點。」鯉兒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完全不理會自己母親的話。他一邊叫著父親一邊扎入附木的懷中,這感覺太過真實,附木竟哭了。「父親,你哭什麼,我和母親總算盼到您回來了。」附木愕然,此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懷中抱著的正是鯉兒,這一切原來是真實,絕非夢境。那邊,鯉兒的母親也抹著眼淚:「老爺,您總算回來了!」
過了好半天,附木方才轉過神來,原來熏凜未將附府滿門抄斬,反而竟附木的幼子和小妾柳音留了下來。這柳音是附木最為寵愛的妾室,而鯉兒更是他的心頭肉,他不明白熏凜此舉的用意。那柳音雖年紀不大,卻心思縝密,不像其他婦人般遇事只會哭哭啼啼,她冷靜的將熏凜留下的話一五一十的轉述與附木。「大人,熏凜留下話,讓我們一家三口安安穩穩過上幾日安靜的生活,到時他會親自登門,與您商榷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