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笑書已經在外面晃蕩了近一個時辰,漫無目的、百無聊賴。他也不知道這麼走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可是一想到從此上路少了個夥伴,他便說不出的不自在,只得信馬由韁,便這麼一直走下去了。
那曾想,江笑書越走,心裡的鬱郁之情便越發重了——看著天上的雲,總覺得生得不太標緻;頭頂飛過一群烏鴉,又在心中大罵晦氣;就連人家院子裡的犬吠,江笑書聽見了都深感頭疼,恨不得翻入院牆和那狗子犟兩句嘴就這麼繞了好久,江笑書心中反倒越發煩躁了,直想抽出劍來狂劈亂砍一陣,方能消心中之郁。
「笑書公子,笑書公子」江笑書抬頭,卻見自己竟走到了瀟湘館門口,二樓小窗,一位女子探出身子,正望著自己:
「笑書公子,可還記得我?」江笑書皺起眉:
「是你?」這女子正是小魚。前日江笑書帶大家來逛青樓,明明點的是清倌人,可偏偏來的這個小魚,上來便寬衣解帶、一絲不掛,給眾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日江笑書調侃幾句便匆匆離去,臨了卻被人嘲諷了一頓,回去著實把他氣得不輕。
他娘的,小爺我彎個腰怎麼了?憑什麼抓著不放,難道正人君子的腰就彎不得?
這套說辭江笑書本來早就想好了,就在等這個機會,可奈何此時他實在打不起精神,只胡亂一招手,便轉身離去了。
「公子留步,」小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上次拿了公子的賞錢,卻什麼也沒做,總是覺得愧對於你。聽聞公子喜歡樂曲,因此特地來邀請公子,上來聽個曲目。」
「聽曲兒?」江笑書一頓,隨後嘆了口氣,朝後方擺擺手:
「算了,改日吧。」見小魚沉默了,江笑書聳聳肩,便抬腿離開,可走了兩步,便聽到小魚幽幽的聲音:
「也是可以的」江笑書一個踉蹌,險些摔個大馬趴,他轉過頭,哭笑不得: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走了,下次再說吧。」
「公子留步。」嘶這還纏上我了怎麼地?江笑書皺眉:
「姑娘,我現在煩著呢,什麼興致都沒有,請你換個人成不成?」小魚卻反問道:
「天寬地大,君有何憂?」江笑書心中一動——這句話化用自
「天寬地大我何憂」,出自一首頗生僻的詩《野步》,想不到竟從小魚口中說了出來。
這時恰巧一陣風吹過,頭頂落下不少黃葉,江笑書心神一動,便道:
「秋風蕭蕭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論生僻,這齣自樂府詩的古歌還要更勝一籌,江笑書剎那間便想起,倒也算心思機敏。
小魚卻神色不變:
「豈不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一位紅倌人,詩詞有這等水準,倒是頗為不易。
江笑書心中暗贊,隨後搖搖頭:
「有言道,傷春悲秋。春勝秋也好,秋勝春也罷,細細一想,卻都無趣得緊。」隨後他一拱手:
「告辭了。」
「我明白了。」小魚忽然道。
「你明白什麼?」
「這裡有一首曲子,公子一定很想聽。」
「哦?什麼曲子?」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公子想聽《陽關三疊》。」江笑書瞳孔一縮,轉過頭去,卻見小窗啪的一聲,竟已關了。
窗內,小廝低聲焦急道:
「這!怎麼說到一半,就關窗了?」小魚瞟他一眼:
「你自然聽不懂,可聰明人一點就透他會上來的。」小廝眼睛一亮:
「果真?」
「是的。」身後傳來聲音,只見江笑書不知何時已到了,正端坐塌上。
「哎喲,公子爺,您」小廝立刻換上一張熱切的臉,可話說了一半,便被江笑書堵住,只見江笑書手指一彈,一塊碎銀便落入了對方懷中,隨後他指指房門:
「帶上門。」小廝離去,關好房門後,他臉上貪婪的神色便再也掩飾不住了,他走下樓,拉過另一個夥計:
「去告訴老闆,魚上鉤了」房內,江笑書和小魚相對靜坐,良久後,江笑書才開口:
「請吧。」於是叮咚兩聲脆響過後,小魚朱唇輕啟,便唱了起來:
「長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輕塵祖道送我故人,相別十里亭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小魚語聲清脆,直如清泉流響一般,在琵琶聲的引領下,這《陽關三疊》中的《對景增悲》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聽著這闕歌聲,那長亭、楊柳、細雨、古道就如同一一浮現在眼前一般,真叫個情淒意切、透骨酸心。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擔頭行李,沙頭酒樽,攜酒在長亭哀哀可憐,不忍離,不忍離。」第二疊唱的是《擎樽話別》,小魚已閉上了雙眼,浸染在離別之恨中,琵琶聲與歌聲同時激盪起來,似乎是不忍見著友人徒增傷悲,聲音如泣如訴,偏偏只有寥寥幾字,就如同心中的千言萬語,來到嘴邊卻只剩一句珍重珍重。
「堪嗟商與參,怨寄絲桐,對景那禁傷情傷懷,楚天湘水隔淵星,早早托鱗鴻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這《祖道難分》便是第三疊了,只聽得琵琶聲已近乎不聞,唯有歌聲綿綿不絕,小魚忘我的演奏著,那歌聲中忽的多出了幾分喑啞,仔細一聽,卻原來是古道上的風沙太大了,吹在離人身上,裹挾進歌聲里,多出如沙塵般數不盡的寂寥叮咚一陣輪指,促弦轉急,小魚放下琵琶,仿佛呢喃自語:
「從今別後,兩地相思萬種,有誰告陳?」一曲奏罷,終音落下,小魚胸膛微微起伏,顯然已是動了真情,她咬住嘴唇,可還是沒能止住那兩行清淚。
啪一聲,淚水打在琵琶上,小魚受驚似的睜開眼,卻見對面江笑書正襟危坐,眼眶也是紅通通的,正注視著自己。
「讓笑書公子見笑了。」小魚擦擦淚水,勉強一笑。
「好一個陽關三疊,」江笑書撫掌嘆道,隨後問道:
「我和朋友辭別這件事,小魚姑娘如何得知?」
「因為小魚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小魚轉頭看向窗外:
「幾個月前,我的父母離去,我一人孤苦伶仃,無計可施,便獨自上街瞎走,東走到西,西走到東笑書公子剛剛的模樣,與我那時如出一轍。」江笑書問道:
「有用麼?」
「若那樣就能有用,小魚又何苦淪落風塵?」小魚搖搖頭,隨後抿起嘴唇,長嘆道:
「那樣只會徒增煩悶而已,若是四處走便能消除煩惱,那這世上最快樂的人,應該是拉大車的腳夫。」江笑書若有所思:
「所以你才勸我上來?」小魚抬頭,盯著江笑書:
「故人辭別只是一時,請公子不要太過悲傷。曲終人散,能讓聽者生出些向前看的心思,才是這首《陽關三疊》真正的意義。」江笑書思恃良久,問道:
「你怎麼看待離別?」小魚垂眸道:
「若已享受過相聚的歡愉,為何不能忍受別離的痛苦?」
「難道人非得要經歷這種痛苦?」
「未曾經歷過別離的痛苦,又怎會知道相聚的歡愉?」
「」
「人生離散總有時,只願斯人能一切安好,便是莫大的幸運了,不是麼?」
「啪!」小魚抬頭,只見一錠銀子落在了桌上,她轉過身去,卻只看見了江笑書的背影。
「說得好,小魚姑娘,就憑這句話,我江笑書從此把你當朋友。多謝開導,告辭了。」小魚捧起那錠銀子,怔怔發愣,心中百感交集。
突然,她身子一震,終於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笑書公子,既是朋友,小魚想送你一件東西。」
「哦?」
「這是只送給笑書公子一人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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