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別院的火還沒停,樹林裡風卻越來越大了,唐瑜瑟縮著靠在樹幹背風處,望著遠處沖天的大火,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
前來救火的人太多,大多數還都是男人,她身上中衣太薄,又沾了水一片狼藉,唐瑜實在沒法露面,只能躲在這裡等人散了,再悄悄回去。
樹林幽深,好像有悉悉索索的動靜,唐瑜緊緊攥著母親的畫像,為自己壯膽。
身後忽然傳來樹枝被人踩折的聲音,唐瑜猛地打個機靈,警惕地站了起來,同時迅速轉身,就見十幾步外多了一個黑衣男人,低著頭,面容隱藏在樹影里看不清楚,只能看出他胳膊上搭著一件外衣,光線太暗,但隱約瞧著像是女人的樣式。
「唐姑娘,屬下褚風,是王爺身邊的侍衛,王爺料到姑娘此時不便回去,特派屬下前來送衣。王府沒有女眷,黃昏時王爺帶三公主來別院歇下,準備明日去安國寺燒頭柱香,所以只能挑了三公主身邊嬤嬤的衣裳送過來,萬幸天黑,姑娘隨機應變,應該能矇混過關。」
唐瑜已經躲在了樹後,聞聽此言,她沒有吭聲。
那邊沒有動靜,褚風也沒有抬頭看,轉身將手中衣搭在一根低矮枝椏上,拱手告辭:「姑娘保重,屬下這就回去復命。」
唐瑜緊了緊手裡的畫卷,瞥到那燒毀的一角,她低下頭,用一種幾乎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道:「請你轉告王爺,王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真心感激,他日王爺若有需要,無論財物,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會想辦法報答王爺。」
她信了,因為宋欽真想要她,真是那種為了要她做得出放火之事的人,剛剛他就不會負氣而去,放過今晚的機會,更不會多此一舉,冒著危險替她救下母親的畫像。所以不論宋欽其他方面為人如何,他救她性命是事實,她確實欠他一命。
褚風頓足,回頭看了眼。
王爺毅然下山救人,他身為王爺的貼身侍衛,不可能不暗中保護,一路追過來,在唐家別院外面守著,萬一王爺沒有出來,他再進去救人。當他看到王爺抱著美人進了樹林時,褚風暗暗替主子高興,覺得就算王爺占不到大便宜,至少也會得到美人的感激,誰曾想沒過多久,王爺寒著臉出來了,那臉那眼神,冷得無法形容,褚風跟隨王爺這麼久,只見過王爺露出過兩次這樣的表情,一次是今晚,一次是在南疆打仗,發現朝廷送來的軍餉摻了沙子。
唐姑娘得說了什麼才把王爺氣成那樣啊?而王爺又得多在意唐姑娘,竟然氣到如此地步也沒有碰唐姑娘一根毫毛。
「唐姑娘托屬下轉告,難道姑娘不曾當面謝過王爺?」褚風沉聲問。
唐瑜抿唇。宋欽救了她,卻也存了輕.薄的念頭,她謝過了,可宋欽要的謝禮她沒法給。
小姑娘沉默不語,褚風想到自家主子的脾氣,無奈地搖搖頭,轉過身,隱藏在另一棵樹後,「唐姑娘,王爺剛剛離開時正在氣頭上,只命令屬下保護姑娘周全,不曾吩咐旁的。我見姑娘遲遲不走,猜到姑娘的顧忌,才派人去山上尋衣,這事瞞不住王爺,王爺沒有反對,足見王爺也關心姑娘。
而屬下這樣做,不是為了姑娘,是為了王爺。王爺奮不顧身搭救姑娘,相信姑娘已經明白了王爺的心意,但王爺從來都是面冷心熱,有時候明明是好意,從王爺口中說出來,可能就變成了壞事,惹人誤解。所以屬下自作主張,希望能改變姑娘對王爺的觀感,免得王爺一片苦心白費,做了好事,當了惡人……」
晚風襲人,唐瑜頭腦十分清醒,冷漠打斷道:「王爺救了我,我感激,但王爺其他的都與我無關,你不用再說了,衣服也請你帶回去。」
她與衛昭青梅竹馬,宋欽親眼目睹也親口諷刺過他們私定終身,明知她與衛昭兩情相悅他還舉止輕浮,唐瑜實在無法對這種人生出厭惡之外的感情。至於那件衣服,褚風都這樣說了,她還接受宋欽的好意,豈不是暗示她領了情?
小姑娘字字絕情,隨著涼風吹到褚風胸口,堵得他憋了一肚子話卻說不出來,總算明白王爺為何變臉了,冒著危險將一顆心捧過來送給她,結果人家一巴掌丟地上了,王爺如何受得了這種氣?
褚風還想再勸,又不願掉主子的價,白白給人踐踏,一氣之下真的拿著衣服走了。
既然人家不稀罕,他還送衣服做什麼?讓她絕情,吹一晚上的冷風吧!
周圍還有兩個暗衛盯梢,褚風怒氣沖沖回了山頂的王府別院。
正房黑著,但褚風知道,主子肯定還沒睡,看看手裡的衣服,他攥攥拳頭,大步走到窗前,低聲回稟道:「王爺,屬下回來了,唐姑娘說她感激王爺的救命之恩。」
回應他的,是漫長的沉默。
褚風耐心地等著。
「人回去了?」
簡簡單單四個字,裡面蘊含的百轉千回,瞞得住旁人,瞞不過褚風。褚風想到唐瑜的絕情,咬咬牙,實話實說道:「沒有,唐姑娘沒收屬下帶過去的衣服,屬下強調是王爺的心意,她也不肯穿。」
王爺看著威風,但眼下的一切都是王爺拼了命爭回來的,如果不是王爺命大,十六歲就死在戰場上了。褚風看不得王爺為了那樣一個女人委屈自己,不如一次氣個痛快,要麼氣得直接搶人,要了身子帶回王府當小妾,要麼徹底斷了念想,不再惦記。
「擅作主張,去領十軍棍。」
這次裡面回地特別快,聲音比寒冬臘月的冷風還刺骨。
褚風早就料到了,只要能幫上王爺,二十軍棍他也甘願受著。
「那王爺早些歇息,屬下去了。」褚風心平氣和地道。
「明天你陪三公主去安國寺,如惹三公主不滿,一次記一軍棍。」
就在褚風轉身的時候,裡面又淡淡地飄出來一句。
褚風身形定住,想到三公主的粘人勁兒,突然特別後悔。
~
唐瑜繼續在樹林裡等著,褚風離開大概兩刻鐘後,一個婆子腳步匆匆地跑了過來。她背著光,唐瑜認不出這人是誰,正猶豫要不要開口,那婆子左右看看,挑了一處草叢蹲了下去,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
唐瑜心中有了底,在婆子起身時試探著喚道:「你是唐家下人嗎?」
婆子嚇了一跳,攥著褲腰往後躲,見唐瑜露出身形,婆子仔細瞧了瞧,忽然大喜,「姑娘?」
唐瑜也認出她來了,正是這次帶過來的一個守門婆子。
謊稱自己爬窗逃出來的,怕被人看見衣衫不整不得不先隱匿在樹林裡,唐瑜披上婆子的外衣,主僕倆一起回了別院。
大火一直燒到半夜才完全撲滅,別院後面兩進房屋都著了火,沒法待人。安國寺的和尚們、附近別院的家丁、山腳下的村民都回去了,唐瑜站在前門送走最後一位好心人,命護衛們先行休息,她領著柳嬤嬤、墨蘭等人進了前院上房。火往北蔓延,這邊僥倖沒有受到牽連。
唐瑜一落座,柳嬤嬤撲通跪了下去,「姑娘,都怪我啊,傍晚我勸完你回來,那件石青色的褙子不小心劃了一條大口子,睡覺前讓秀兒明天抓緊補上,誰知道她竟然熬夜縫補,我年紀大了今天又趕了山路,晚上睡得沉,被濃煙嗆醒火已經燒起來了,出去一看,秀兒竟然還試圖一個人撲火!我罵了她一頓,急著去救姑娘沒再管她,可是我沒用,沒救出姑娘自己先暈倒了,還連累墨蘭被木頭砸到……」
墨蘭跪在旁邊,跟著掉淚,「嬤嬤別說了,這事怪我,我替姑娘守夜,自己卻睡死了過去,醒了都晚了……」
主人家走水,下人們護主不力都有罪,柳嬤嬤墨蘭哭著認錯,其他嬤嬤丫鬟緊隨其後,哭哭啼啼的。唐瑜坐在椅子上,目光掃過她們臉上的灰身上火燒的痕跡,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都別哭了,天災人禍,該著咱們,想躲也躲不了,都起來吧。」
有人抬起頭,見為首的柳嬤嬤、墨蘭沒動,又低下頭去。
唐瑜見了,上前將柳嬤嬤扶了起來,皺眉道:「嬤嬤,咱們府上可有人受傷?」
柳嬤嬤身體一僵,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唐瑜心頭一突,重新掃視屋裡人,終於發現少了一個,「秀兒呢?」
柳嬤嬤失聲痛哭,「秀兒,秀兒她沒能逃出來……姑娘,秀兒人傻,做事愛鑽牛角尖,我罵了她一頓,她肯定是怕滅不了火還會挨罰……被人抬出來時都沒法看了,都是我造的孽啊,姑娘,你罰我吧,不然我這輩子都良心不安……」
跪在唐瑜面前,泣不成聲。
唐瑜跌坐在椅子上,想到那樣天真爛漫的小丫頭居然死了,她悲從中來,嗚咽出聲。
唐氏夫妻、衛昭一家三口就在此時趕了過來。
「姑母……」
死裡逃生,家奴慘丟性命,唐瑜身為一家之主,不得不強撐著料理後事,但她也只是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也會害怕也會驚慌,現在終於有了主心骨,唐瑜撲到唐氏懷裡,再無顧忌地哭了出來。
「瑜兒不怕,姑母在呢,走,咱們這就回家。」唐氏心疼死了,緊緊摟著侄女,誰都不給碰。
衛昭跟在後面,看著表妹瘦弱單薄的肩膀,聽著她壓抑不住的哭聲,心都快碎了。
第二天,吹了半晚冷風又受了死人驚嚇的唐瑜,再次病倒了。
只是這次,除了衛昭唐氏,除了太后派人來探望,再也沒有意料之外的小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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