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章坐在門外大廳的藤椅上,店家不敢怠慢,為他上了一壺毛尖,可他此刻全然沒有品茶的心情,他眉頭緊蹙,腦中不住地回想著方才的情景。
彼時他正騎著馬,渾渾噩噩地走向公主府,按照景帝的安排,他休假的時間不多了,年前便要提前趕回軍營去,大軍壓境,他怎敢掉以輕心。
一輛馬車從對面迎來,馬車華貴,四角綴著流蘇,車夫,卻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娃。
在這景城之中敢擋著他的路的人,這是頭一個。
可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跋扈無禮,更何況,他也無心與別人動氣,只是不滿地低聲怒道一句:
「走開。」
他的馬,別說是京中高門大戶,便是尋常人家也認得,這樣的赤血寶馬,又拴著珠玉纓絡,便是沒有見過的,也早在傳聞之中有所耳聞。
那馬車紋絲不動,車夫童子掀開帘子,裡面的人一身青衣,閉著的雙目緩緩睜開,看著流章。
「你這騷狐狸又想做什麼?我勸你最好安分一些,否則,我便是殺了你也要奪回裊裊。」流章怒道。
塗山淞手中捏著一塊暖玉:「都尉與其在這裡和我鬥嘴,不如去那傳芳鋪子裡看看公主,如今她正被人當作不知名的小人物怠慢著。」
流章一聽,立馬加緊了馬肚子,向著前方衝去,可剛走了兩步,又及時停了步子:「你怎麼不自己去救,還這麼好心地告知我?」
塗山淞將那暖玉丟擲一邊:「我們青丘之人只為利,景國之人卻為情,你我各取所需而已。」
說罷,他將帘子放下,命令書白啟程,可帘子外,流章突然道:
「你最好是為利,塗山淞,若你因為你父親的事遷怒於裊裊,你將做下你一生之中最大的錯事。」
說罷,他策馬去了傳芳小鋪,不一會兒,辛夷自那廂房中出來,面露欣喜之色,身後跟著塗山嶺,想來那塗山淞不願意出面,就是有塗山嶺的關係,但流章不敢掉以輕心,正當他想上前問些什麼的時候,卻見那塗山嶺眼神示意辛夷。
「公主,切勿忘記您給在下的承諾。」
「不會忘,不會忘。」辛夷拍著胸脯應道。
幾人隨即分別,這會兒只剩下了辛夷一行人,流章先是打量了一番昏昏沉沉的京墨,不屑道:「這便是那個病怏怏的翊王三公子?」
辛夷生怕這兩個人掐起來,一把抓過流章,向身後二人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同王兄走走。」
她今日終於完成了件大事,可不得慶賀慶賀嘛!
肖叢和辛夷交換了眼神後,自領會其中深意,拉著京墨便退下了。
好不容易得來的青丘線索,怎麼能讓他毫髮無損地回去呢?
幾人分別後,流章和辛夷兩個,一人騎著一匹駿馬,去往城外的荒野上散心。
望著天的盡頭,枯黃的草折斷在山坡,遠處是矮矮的青山一抹綠影,流章執策指向北邊的山脈,眯著眼道:
「那便是我們和月國的邊境,等過幾日,我便又要回去了。」
辛夷緊緊拽著韁繩:「你自少年起,便在軍營中生活,如今終於實現少年將軍的抱負,卻是如此壓力,心底是什麼滋味呢?」
流章聞言,先是輕笑兩聲,做出一副慵懶的樣子:「民間藥鋪有句話,叫,但願世間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我雖然不比那救命的人心軟,但看著百姓流離失所」
說著,他突然胸口不免哽咽,停了一會兒,才笑著繼續:「我倒寧肯當那個景城中人人喊打的紈絝。」
辛夷嘆了口氣,望著流章的眼睛:「戰爭是無法避免的,但,王兄,還好有你。我替景國,替所有百姓,都應該謝你。」
流章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馬脖子:「咳,我又不是外人,別說這個了,裊裊,你有什麼打算?要是我又去打仗了,你一個人豈不是又孤獨?你和青丘人耍心眼子,玩玩可以,若是吃虧了,便去怡王府後面的獸籠子裡,任他們誰也不敢把你怎麼樣!」
「獸籠子?」她怎麼不記得還有這個設定?
流章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少年將軍在夕陽的映襯下別有一番悽美的氣息,高馬尾下襯托的身型越發挺拔,他低頭道:
「就是我自小為你建的一個園子,只是父親母親害怕猛獸,因此不是很大,等將軍府」
話還沒說完,一聲獸鳴打斷了二人的交談,循聲望去,只見一雪白糰子在樹林間穿梭,方才是險些掉下樹枝,因此才叫出聲來。
路辛夷下馬去查看那雪白糰子,只見這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團,卻生得兩隻黑亮的,水汪汪的大圓眼珠子,嘴邊鬍鬚柔柔,在夕陽下發出銀絲一般亮閃閃的光,倒像個狸貓。
這傢伙見有生人來了,先是躲避,但仔細嗅了嗅,又跑向流章。
流章一把提起小傢伙:「這是我為你新馴服的小獸,這傢伙名為『畏獸』,阿福懶惰,我不在的時候,這傢伙剛好與你做個伴。」
辛夷心下一驚,這不是那個可以在關鍵時刻救主人一命的小獸嗎?他怎麼?
「王兄,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受不起」路辛夷推脫道。
流章寵溺地看著她,笑了笑,一把將小傢伙塞到她懷中:「哪裡貴重了,一隻小動物而已。」
「可我聽說,這傢伙可以在危難時刻」
「那麼倘若景城中有難,你務必抱著它逃出去咯。」
辛夷不可置信地看著流章,她只記得這是個戀愛腦的紙片人,可此刻望著他的眼眸,他眼底無盡的溫柔,她竟覺得,此刻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她望著他的睫毛,眼底折射的太陽的光芒,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明明此時此刻他和她一樣
她執意將手中的畏獸推出去,還回他手中:「不行,我已經欠你太多了,你本是一個令人敬仰的大英雄,沒必要為我」
「裊裊,」流章低著頭,打斷她的退縮,「你不必同我客氣這些的,我欠你的,我做的這些永遠也還不了。」
他摸著懷中的小獸,夕陽下,二人的影子格外長,少年將軍的臂膀上,錦繡的獸紋越發耀眼。
「最近我常回憶小時候的事情,要是景國一直都是如此太平該有多好啊,裊裊,等萬事都解決了,我們再回到從前那樣的生活,你說好不好。」
大雨滂沱的夜,他被罰跪在院中,辛夷拉著他,不顧任何人的阻礙,執意帶他去聖上面前質問,鼓勵他說出被冤枉的真相。
大雪紛飛的夜,他生病發燒躺在床上,辛夷推著春城來,別人都怕他是瘟疫,只有她,揚言若不治好世子,自己也要和他得一樣的病。
無數個草長鶯飛的天,他們一起逗獸,一起玩耍,她鼓著小小的臉頰:「若是別人畏懼、害怕,能讓我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名聲差點又怎樣?名聲好的人,才為流言所累,徒增煩惱。」
她一點點鼓勵他,讓他發誓一定改變軟弱的自己,成為能為她駐守邊關的將軍。
流章將手中的畏獸塞回辛夷懷中:「你還不信我嗎,我什麼時候答應你的沒有做到過?你幫我好好照顧這畏獸,至於傳言,不過是圖個吉利罷了。」
「辛夷,你就是我的家,你平安,我就平安」
說著,路辛夷突然覺得自己對他有些殘忍,不由按捺不住,想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流章,其實我」
「不要說!」他急忙打斷,眼中帶著幾分苦澀,「無妨,你一直都是自由的,我也想明白了,要是他對你不好,你儘管找我來說,我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二人又在曠野中行走了一段時間,等到回去的時候,流章特意帶著辛夷又路過那家烤肉店。
還是熟悉的味道,熱騰騰的食物,再來上一壺小酒,辛夷只覺得人生得意無非如此。
正吃得盡興,一旁的年輕人卻吃了便走,小廝來找他結賬,他卻大言不慚道:
「將你們老闆叫來,好好問問他,我用不用結賬!」
小廝無奈,只好回身去找了老闆,路辛夷正要不平,卻被流章拉住,示意她繼續看下去。
只見那年輕人重新將脖子上的衣領拉起,遮擋了大半個面龐,又戴上斗笠,向後一仰,活脫脫景城闊少。
老闆在小廝的引領下上來,見來人這副囂張模樣,又仔細打量他裝扮,蓑衣斗笠,粗布爛衫,雖然不像個官門子弟,但卻比地痞無賴又多幾分正氣,身子矯健,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主。
店主人陪笑道:「公子,小店小本生意,莫不是哪裡伺候的不周到?您多言語,見諒!」
那公子將斗笠往地上一扔,閉了眼叫囂道:
「你家這小廝好不懂事,竟然讓我付錢!」
店主人也是一臉懵,但也只好耐心解釋道:「公子,買物交錢,天經地義,莫不是我家小二問您算錯了賬?」
周圍人已經開始不忿,一大漢站起身來:「荒唐,天子腳下,還有敢吃白食的?再胡鬧,看爺爺我打你!」
「就是就是!」周圍的應和聲漸起,那少年只好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兩個銅板,但又從背囊中掏出幾塊銀錠,一股腦全塞給了店主人。
那店主人哪裡見過這陣仗,急忙推脫道:「公子,這小店可受不起啊!」
看到這裡,辛夷臉上也不免露出一絲疑惑,卻見流章含笑看她,仿佛胸有成竹般地等一場好戲。
果不其然,那千年長嘆一口氣,硬是將手中的錢財塞給店主人。
「爹,您要真問兒子要錢,要多少也受得!」說著,那公子在店主人的驚詫中,拉下了臉上的蒙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眾人驚詫間,那店主人先是驚愕,繼而撲向兒子,再抬頭,已是老淚縱橫。
「兒啊,你咋才回來!」
見到這一幕,在場眾人,無不為這一團聚景象而深受感觸,人世間最歡樂的時刻莫過於此。
流章夾了一筷子肉給辛夷,低聲得意道:
「過年了,我向陛下請命,叫他們回來看看家人。」
路辛夷猛地回頭望向流章,再看一眼那父子相擁的場面,十五從軍征,歸鄉無親眷,是征人的痛,將軍白頭,紅顏對空枕,又是百姓心中無法磨滅的痛,而今終於有那麼一小部分人能稍作緩解,她頓時覺得,眼中的流章也變得高大了起來。
他們也和她一樣,有思想,在努力地改變著自己所處之地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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