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橋頂著炎炎烈日來到出了紅星廠,沒有來得及等廠車,坐上除了喇叭不響其他地方都在響的舊中巴前往昌東縣城。
紅星廠與紅旗廠相比,距離靜州稍遠一些,要先到昌東,才能到達靜州。今天是到紅旗廠,就不必到靜州,可以在昌東直接坐客車到廠里。
中巴車車頂上掛放著上百隻鴨子,一路呱呱亂叫,鴨屎隨著車窗往下流。車內乘客只得將車窗關閉,車內溫度高得像火爐。在乘客們一路咒罵聲中,客車顛簸著來到縣城。王橋下車時,水淋淋如同剛從河裡爬起來。
到達昌東後,轉車坐上前往紅旗廠的客車,車上總算沒有散發異味的雞鴨魚兔等家禽家畜。客車開動,涼風襲來,王橋身上汗水迅速散發,衣服上出現一圈一圈的汗漬。
中午兩點左右到達目的地。客車開過書寫著「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的青磚柱子,進入了紅旗廠廠區。
寒假時,王橋與晏琳在廠區渡過了浪漫的幾天,時間雖短,其間的溫馨甜蜜卻格外讓人留念。此時高考結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經團結向上的小團體分崩離析,很難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著復讀班往事,王橋來到晏琳所住白樓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門前凌亂擺放著許多家具,還停著幾輛東風牌貨車。十幾個穿著工裝的年輕人在一個胖子指揮下將家具裝車,還有許多年輕人陸續從白樓方向將家具搬過來。
王橋心裡咯噔一下,暗道:「難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觀察一會兒,沒有見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進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凍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半瓶,勉強將渇得冒煙的喉嚨安撫住,詢問站在門口觀看搬家的服務員:「怎麼,這麼快就要搬家?」
紅旗廠人多,縱然是老員工也難以認識所有人,服務員只以為眼前人是新分來的職工,道:「這是搬到山南工業園的先鋒部隊,你們車間什麼時候搬?」
王橋沒有回答,而是發自內心地感慨:「建設了幾十年才形成現在的規模,搬走怪可惜!」
服務員道:「水往地處流,人往高處走,誰都願意生活在大城市,廠里人在山溝里奉獻了青春再獻子孫,也應該享受大城市的優越生活條件了。你這麼年輕,更不用戀舊,到了山南,耍朋友的選擇空間都要大得多。」
從白樓方向又陸續下來一批人,有男有女,拎著包,提著口袋,邊走邊說說笑笑,晏定康、陳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現在人群裡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褲,腳穿運動鞋,襯得一雙長腿格外修長,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說笑,看到王橋從副食店走出,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
晏定康和陳明秀對視一眼,陳明秀將手裡的包遞給丈夫,低聲道:「你別衝動,我去說。」她上前幾步,與王橋面對面站著,溫言道:「小王,你來了,這次考得如何?」
王橋暗想道:「晏琳和吳重斌見過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數,她沒有將自己的情況告訴父母,這意味著什麼?或者說是陳阿姨故意裝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績,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好事。」
「陳阿姨,我這次考得還行,超過重點線15分。」
陳明秀吃驚得合不攏嘴巴,下意識看了女兒一眼,道:「上了重點線,真棒,你報考哪一所學校?」
「我報考山南大學。」王橋看到陳明秀吃驚的表情,知道晏琳沒有將自己的成績告訴家裡人。
陳明秀在靜州醫院照顧過受傷的王橋,在對待准女婿的問題上,母親的眼光與父親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堅決反對女兒與王橋談戀愛,她卻頗為喜歡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為女兒擋子彈的男人重情重義,未嘗不能與女兒在一起,唯一不足之處是王橋是復讀班學生,前途未卜。此時得知王橋至少能讀個重點本科,前途頓時光明起來。在她眼裡,王橋變成了難得佳婿。
陳明秀道:「你這個分數肯定能進山大,山大是全省最高學府,你進入學校以後要好好學習,多學點本事。」說完,瞥了女兒和丈夫一眼。她這一眼有著深層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經承諾過如果王橋能考上大學,則晏家歡迎他,現在王橋肯定能考上大學,她眼光中包含著對當初的承諾是否還算數的詢問。
晏琳低著頭,迴避著王橋和母親的眼光。
陳明秀最了解女兒心思,不顧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玲說句話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兒和王橋之間來回移動,在暑假期間得知女兒與王橋分手時,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落地。此時見王橋孤身前往廠區,格外擔心女兒會改變主意,再次與王橋談戀愛。聽到妻子最後這句話,他熱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脖子,免得她再說什麼壞事的話,心裡暗罵:「這個傻婆娘,真是嘴多,若是晏玲與他再好,我跟你陳明秀沒完。」
王橋徑直走到晏琳身邊,道:「我知道你有心結,需不需要我的解釋?」
晏琳搖了搖頭。她是個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對待愛情更甚。在這一段時間裡,她陷入了深深思念與強烈痛苦的反覆折磨中,每次想念王橋時,腦中就要回想起他在夢中呼喚「呂琪」的聲音。
第一輛卡車上周圍有十來個工人在忙碌著,那個組長模樣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邊,笑容可掬地道:「晏廠長,車裝好了,我們是陸續發車,還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車輛一起走,由於王橋的到來,他改變了主意,道:「用不著一起走,裝一輛,走一輛。我先行一步,你在後面組織裝車,一定要細心點。」
胖子快活地道:「晏廠長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塊皮,我負荊請罪。」
晏定康大聲道:「你可是嶺大畢業的高材生,做最低級的排列組合應該沒有問題,我絕對相信你。」他提高聲音說這一句,旨在告訴王橋嶺大畢業生沒有什麼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廠長,又是新廠建設的實際負責人,配有專車,用不著擠在貨車駕駛室里,他朝著女兒喊了一句:「晏玲,上車。」
胖子對著樹蔭高聲道:「楊師傅,晏廠長要走了。」
從蔭涼處奔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開動停在樹蔭下的小車。晏定康帶著妻女大步流星朝著小車走去。
自始至終,晏琳都沒有與王橋交談過。
小車開動以後,坐在後排的晏琳情緒突然激烈起來,猛然轉過身,趴在汽車尾部,一動不動地瞧著王橋。看著熟悉的身影漸漸變模糊,她淚如泉湧,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流。王橋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晏琳咬著嘴唇,雙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關節發白,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當王橋身影終於消失,晏琳下意識去拉車門。陳明秀一直守著女兒,見女兒拉開了車門,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玲,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們就回去。」她一邊說,一邊用力關上車門。
晏琳將頭伏在母親懷裡,哽咽著道:「不,我們走。」
陳明秀不明白女兒為什麼好端端的要和王橋分手,而且從王橋神情來看,肯定是女兒主動分手。她緊緊摟著女兒,自我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女兒願意,就隨她去。」
司機老楊通過後視鏡,見一對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車班的老人,深知禍從口出的古老道理,一路保持緘默。
從女兒的表現來看,應該不會與王橋再談戀愛,晏定康臉皮雖然繃得很緊,心情卻著實輕鬆,幾乎就要哼起歌來。王橋將流氓劉建廠打倒時,全身染滿鮮血,凶神惡煞,這個形象給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實在不願意將女兒嫁給如此兇悍之人,就算王橋考上山南大學,他也不願意。這是一位疼愛女兒的父親的真實心思。
小車遠走,王橋如表演行為藝術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門口站立著。
(第七十七章)xh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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