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出所有的力氣,我重重地把陳圖撥開,騰一聲坐起來,在衝著他咆哮得更大聲:「陳圖我就算是你的妻子,但在法律意義上,我踏馬的是個獨立的個體,我有權利知道我的身體狀況,你別踏馬的什麼都想瞞著我!」
因為是在沒有絲毫的防備下被我推開,陳圖在床上翻騰了幾下,最終在離我大概半米遠的位置定住身體,他有些狼狽地爬起來,與我對視了將近半分鐘,他的嘴角抽搐了很多下,然後他什麼都沒說,從床上翻下去,光著腳頓在梳妝櫃那裡,按了一連串的密碼後,從那個他自用的保險柜中翻出了一個牛皮袋來。
我很確定臥室的地板很平滑,壓根不會有什麼會絆住陳圖,但他走得踉踉蹌蹌搖搖欲墜,似乎只需要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好在這一刻,秋意未濃秋風未起,陳圖總算安然無恙地把牛皮袋放到了我的手上。
它很薄,似乎裡面放著的東西很少。
但它特別重,像一座泰山壓頂。
我的手指打結,好幾次反覆折騰下來,才把它封口上面的細麻繩弄開,從裡面抽出一沓紙來。
我的視線,在最後那張紙上,凝聚住了。
不知道是陳圖手抖了曾經在上面撒過水,還是他曾經脆弱到撒過淚,這張白紙黑字上,有水漬斑駁,有些字已經變得模糊。
我直接把目光落在了結論上。
綜合所述,患者有過引產手術史,在清宮手術中因醫護人員操作失誤,導致子宮有大規模損傷,後期不宜懷孕,以免引起子宮急劇病變或子宮重度破裂。請謹遵醫囑注意後期飲食。
原來我這段時間所有凌駕在我二十幾年疼痛匍匐裡面的快樂,都不過是陳圖用隱瞞給我造出來的幻象。
眼睛已經像很久沒有下過雨的沙漠,全是寸草不生的乾涸,我的淚腺像是在一瞬間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再也無法製造出哪怕一滴的眼淚來,我的大腦裡面不斷有個聲音在跟我說,伍一你別相信這份資料,它丫的都是假的,它肯定是假的體檢報告,陳圖不過是提前個大半年跟我過愚人節,僅此而已!
在這樣念頭的支配下,我瘋了似的將手上的紙張回來撕扯著,將它撕成徹底拼不起來的紙屑,我抬起手來將它們往上一甩:「全都是騙人的,假的,這份報告是假的,那個做檢查的肯定是庸醫,她寫得什麼狗屁玩意!騙人,就是為了騙醫藥費,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些紛紛揚揚的紙屑,在空中沒有作任何的停滯逗留,一轉眼傾瀉下來,落在我的頭頂上肩膀上,甚至有一些還貼著我的呈直線下降的姿態,在若有若無的剮蹭中,帶給我輕輕淺淺的癢。
我還來不及伸手去抓,陳圖已經撲過來將我整個人抱住,他將我的臉深深地按在他的胸膛里,讓我窺不到他任何的表情浮動,他的手順著我的髮根捋到發梢,他像在安撫一隻可憐的小狗。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進入了短暫的失聰狀態,還是陳圖徹底屏住了呼吸,總之從他抱我的那一刻起,死一樣的寂靜一直伴隨著我。
我忽然變得特別害怕安靜。
手指扣在陳圖袒露出來的手臂上,我完全顧不上我的指尖已經鑲嵌到他的皮肉裡面,我就這樣揪住不放,說:「陳圖,我敢保證這份報告肯定是騙人的,我們再去找別的醫院復檢。反正這份報告肯定是假的,你看看,我這不是懷孕了,我還是一次中的,如果我的身體不好,我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懷孕是不是。我們不能被一份報告蒙蔽了雙眼。今天那個林醫生說,有一個生命在我的身體裡面5周了,她看起來特別專業,如果有問題她肯定會給我說的,但後面她沒說有問題啊,她只是說我營養不良,需要好好補一下。陳圖我以後肯定好好吃飯,我多吃一點東西,我營養跟得上就好了。我肯定會生一個特別健康的小孩,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等他長到像小智那麼大,我們就帶他去爬山,去放風箏,我們還可以輪流去參加家長會,我們可以為他做很多很多事情。陳圖,我求你了,你應我一下,你快告訴我,這份報告是假的,你是在跟我玩過家家,你是在跟我過愚人節。這是一個愚人節玩笑!」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而陳圖抱著我的手臂,紋絲未動,他的聲音低得跟從地板裡面發出來的一樣,疲憊而模糊:「伍一,你別再折磨你自己了。這事怪我,都是我的錯,我沒能像個男人一樣保護好你…」
迫不及待地打斷陳圖的話,我更用力掐著他的手臂:「陳圖,你說我們要不要先給孩子起個名字。我以前就有些心儀的名字,我等會寫出來讓你參考參考。男孩女孩的,我都有,我全寫出來讓你參考。」
我的後背上,是一片寂寥的涼意。
在這樣的涼意侵泡下,陳圖的話更顯得刺耳:「伍一,這次聽我的,這個孩子不能留下來。」
我的手頹然垂下,空蕩蕩地垂在半空小片刻,我忽然又像是被打了雞血般,再一次提高聲音:「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從我的身上把孩子扒掉!任何人都不!可!以!」
陳圖沒有立刻應我的話茬,回應我的,是一聲接一聲渾厚的嗚咽聲,在這樣的聲音伴奏下,涼意更濃,扎入骨髓,我像一隻漏氣的氣球,所有的氣勢從身體某一個小傷口跑出來,僅僅給我剩下一副懦弱的軀殼。
再一次攀附上陳圖的手臂,我用力地搖晃著:「陳圖,我剛剛錯了,我不應該那麼拽。這樣吧,我求你,求求你讓我留下這個孩子,我們一起努力留下這個孩子,好不好?你不是有很多錢嗎,你給我請個靠譜的醫生啊,我們一起努力,分工合作,怎麼樣?我的工作室,先別管了,反正我就好好呆著養胎,我肯定會生一個健康的寶寶,陳圖你說好不好?我們賭一把,賭贏了,我們就有一個特別可愛的孩子了。」
像是被什麼蟄了一下,陳圖鬆開我,他的手轉移扶住我的雙肩,他不斷地強迫著我直視他,他說:「伍一,我不敢賭,我踏馬的一點都不敢賭!我就是懦弱就是狗熊,我沒有你那麼多的勇氣,去拿你的身體開玩笑!我也不會跟你賭,就算你恨我一輩子,我也不可能讓你去冒這個險!這個孩子,不能留!」
就像是有一枚原子彈不慎在我的心臟裡面爆破,那些所有的情緒起伏波動,全被夷為平地,我失魂落魄地聳了聳肩,有些木然地應了一句:「哦。」
咬著牙,用了身體最後一丁點的力氣,我把陳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摘掉,我說:「我有點困了,想睡覺。」
重重地倒在床上,我拉過被子,蒙上了頭。
我原本是仰著的,後面為了方便那些流出來的眼淚從我的臉上下去,於是我把身體放側了。
按照我以為的經驗,我認為我現在經歷著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只要我睡一覺,醒來,說不定它就完全消失了。
在這樣自我安慰和自我催眠中,我終於徹底入眠。
可我並未獲得絲毫的安穩。
我又開始做夢,而這一次我夢見了兩個盒子,它們雙雙在我面前打開,有兩個小小的人兒在我的面前嬉笑成一團,他們牽手,擁抱,跑到我唱歌,我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們,可是我抓住的只有一片虛無。
驚了一下,我驀然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盞煜煜發光的水晶燈。
而枕邊,全是逶迤有序的濕意籠罩。
我想坐起來,卻馬上被一個灼熱的懷抱團住。
滿腔的酸澀和黯淡,全部梗在心頭,我的嘴巴張合了好幾次,才用平靜的口吻:「我想上洗手間。」
遲疑了一下,環著我的手臂,鬆開了。
從洗手間的鏡子裡,我看到了自己的鬼樣子。
頭髮凌亂,口紅被蹭得到處都是,那些粉底因為眼淚的沖刷,在臉上逶迤成溝壑,而我的眼睛腫得跟雞蛋似的。
掬起一捧水,我想要把自己弄得像個人樣,可鏡子裡面我的面目,依然猙獰不已。
忽然有些厭惡這個狼狽的自己,我順手拿過洗面奶細細卸了妝。
帶著一臉的水汽,我漫不經心地拉開門,卻頃刻間對上了陳圖的眼眸。
有些尷尬,陳圖趕緊把伏在門邊偷聽的姿態收了起來,他嘴角動完又動,可最終囁嚅著,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回想我不久前的歇斯底里,我的心裏面有著難以言明的情緒揮之不去。
斂了斂眉,我主動打破沉默:「陳圖,我們都冷靜一點,聊聊。」
嘴角往下撇,像一棵快要枯萎的樹,陳圖把臉往下埋了埋:「伍一,不管怎麼樣聊,這個孩子不能留。我不會讓你去冒這個險。」
靠著洗手間的門沿,我把雙手曲著抱在胸前,睥睨著陳圖,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特別平靜:「那我們以後呢?一輩子都不要孩子嗎?等我們老了,要死了,連個為我們掉眼淚的人都沒有,我們的後事,都要麻煩那些陌生的社工,對吧?」
臉埋得更深,陳圖沉聲說:「伍一,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算受過不少的教育,我覺得我們的思想都要前衛一點,我們不能像一些封建的老太太那樣,想著必須要有孩子去傳宗接代,現在中國慢慢的有丁克家庭,他們也一樣過得很開心。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那我們可以去養老院,或者是去鄉下找塊地,弄個小房子,我出去跟那些老頭子下棋,你出去跳廣場舞,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們就一起行動,你愛做什麼我都陪你。如果是你先走,那我送你走,如果是我先走,那你可以幫我操持,如果好巧不巧的我們能同一天駕鶴登仙,那我們都可以一起老去了還管它什麼屁的身後事。」
猛然地抬起臉來,陳圖將目光與我視線持平,他放慢語速:「伍一,這一次當我求你,我求你別拿你去冒險,我求你別讓我陷入這場狗屁的賭注中,我賭不起,我不想我們還沒有膩歪夠,你踏馬的就要先離我而去,我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我就特別害怕。比起生離,我更怕死別,我已經經受夠了,我再也不想禹禹獨行在這個世界上。我求你。」
我猛地抽鼻子:「你就不喜歡小孩子嗎陳圖?」
拼命地搖頭,陳圖的聲音醇厚如舊,誠意如初:「一點都不喜歡。我可不想有個我難以戰勝的對手,來跟我搶你。」
死死地盯著他,我一副瞭然的模樣:「你撒謊。你之前明明說你很想要一個孩子。陳圖,可能你現在在我們年輕的時候,還有力氣激情的時候,覺得孩子對於婚姻而言,並沒有那麼重要,但相信我,激情再多,也會有消退的一天,只有孩子,才能成為我們最好的維繫。我也別說什麼維繫不維繫吧,我認為沒有孩子的婚姻是不完整的,沒有孩子的人生也不完整。」
上前一步來,陳圖的手抬起來,卻懸在半空中久久沒有落在我的肩膀上,他很是誠摯:「我之前確實是想要,但後面想想,我覺得養一個小孩太費勁了,而且小孩子還要哭鬧,我真的一點都不想要了。」
說完,陳圖的手落下來,扣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忽然咧開嘴笑了。
我想我大概是覺得這個世界很好笑吧。
再用力地抽著鼻子,我拼命地控制著自己的淚腺衝動,我用冷靜得讓自己都深感畏懼的語氣,娓娓道來:「陳圖,我想你剛剛對我說的這些話,在很多年以前,陳正也對梁建芳說過吧。在他們還沒被不能擁有孩子的痛苦折磨得進入感情的疲怠期之前,陳正應該也是這樣對梁建芳說的吧。我相信陳正和梁建芳剛剛沒有孩子的那幾年,他們堅信著自己能白頭到老。可是最後,梁建芳在漫長的歲月中變成了一個怨婦一個瘋子,而陳正他也沒能得到徹底的地老天荒。我之前一直不相信天道有輪迴,在這一刻我信了。我覺得我們的結合,就像是一場被設置好了歷史回放,真的特別搞笑,特別諷刺。我不喜歡這樣的設定,我想要把這種設定給改了。」
慌了,陳圖扣在我的肩膀上的手,徒然用力,捏住我的鎖骨晃動著:「伍一你到底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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