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答覆顯然不是李真想要的,於是他意識到自己得換一個問法。他微微嘆口氣,再次問道:「那麼我們暫時擱置這個有關信仰的問題,只談你口中那些代主行事的人——既然他們不是虔誠的信仰者,那麼他們為什麼令你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我不認為他們也是受到了你口中那位主的感召。」
王濛微微笑了笑,攤開手,誠懇地回答道:「我不清楚。」
李真並未感到意外。如果眼前這個人之前所說的都是實情的話,那麼他的確不大可能知曉這些核心機密。
不過他自己的心裡卻有了一點想法。
所謂的「新人類」,似乎不是因為要被用作戰爭一途才被製造出來的。
這些人誠然身形高大、肌肉強健、自愈能力驚人。但問題是這些優勢也僅僅是相對於普通人而已。實際上除了智慧稍有不足之外,異種們在戰場比這些新人類的優勢更大——他們同樣擁有將近B級的實力,並且不會感到畏懼、不會感到迷茫。驅使它們前進的只有來自更上層的命令,在面對敵人的炮火以及殺戮時一往無前,不死不休。
更何況製造異種的方式簡單得多,而異種的數量也要多得多。
那麼……李真聯想到王濛所說的,他們這些人被「放棄」的緣故——他們的壽命太短。
新人類的壽命只有普通人的一半,然而這也意味著他們有將近五十年的時間可活,但很少有一場現代戰爭能夠延續五十年之久。
如果不是要他們上戰場……
李真自顧自地陷入沉思。房間裡短暫地安靜下來,氣氛有點兒尷尬。
榮樹便接過話去,又同王濛隨意說些什麼,等待李真從自己的思緒當中驚醒過來。而王濛時不時地拿眼睛的餘光去看李真,手指在桌面的書頁上摩挲,最終停留在《出埃及記》的某一行字句上——
「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因為我耶和華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李真的眉頭挑了挑。他想到一件事。
榮樹在車上對他說……新人類同普通人之間有生殖隔離。這事兒似乎是一個關鍵點。他緊緊抓住這個點,緊皺眉頭,最終得出一個似乎最有可能接近事實真相的結論。
生殖隔離這回事一定是真理之門的人在創造這些新人類之初故意搞出來的——為的就是不讓他們的血統與舊人融合。因為他們的數量太少,不得不通過這種方式保持「血統」的純淨性——對方是想要的是一個獨立的族群。
而他們想要一個新的、具有智慧的、能夠創造文明、獨立繁衍的族群的目的……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
一萬年前那位「主宰」創造了現在的人類,以應對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將會到來的「最後一日」。現在一萬年的時間過去,主宰所創造的人類成功地取得了輝煌成就,甚至可以領那些被「拋棄」的類種感到畏懼。
換句話說,人類作為一個群體已經比殘存的類種更加強大,並且完全脫離了它們的控制。
那麼……是那些傢伙打算再為自己創造一個「寵物」麼?一個比如今的人類更「優秀」,能夠被他們駕馭、掌控的群體?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哪怕是這種解釋也沒法兒回答李真心中一直以來的那個問題。
這便是,如果自己當初真的選擇了加入類種一方,它們究竟會用什麼方法來拯救自己?
路西法一直說只有犧牲人類才能讓類種這個群體得以存續,但問題是如何犧牲?總不是建造一個祭壇再將世界上的幾十億人統統殺死在上面,然後「最後一日」就可平安度過了吧?
眼下還是同樣的問題。倘若新人類誕生了、繁衍了、壯大了……
類種們又怎麼用它們來保全自己?
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於遇到謎團,再解開謎團。然而這個問題卻一直困擾他長達五年之久,時至今日依然沒法兒開解,這種感覺讓李真開始覺得煩躁。
他便站起身走了兩步,忽然轉頭問王濛:「那麼那條胳膊?」
對方如他所料露出並不知情的神色。
李真只得笑笑,對榮樹說:「那麼我沒有什麼問題了。」
當兩個人走出王濛的房間、並肩走過走廊轉角之後,李真問榮樹:「你完全信任他?」
榮樹笑了笑:「好像你對他的印象不大好。說到信任這回事兒……或許吧。我知道他心裡也許還藏了一些東西,可合作這種事,本來就是各取所需。他們來我這裡三四年,我們一起做過不少事。說不上完全信任,但我知道同他一起到北邊去的話,沒什麼問題。」
李真思索一會兒,點點頭:「好。」
榮樹反倒看看他,低聲問:「你對那條胳膊很有興趣?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李真笑起來:「難道你就沒有興趣麼?」
「我知道類種。也知道那東西長得和人類不一樣。」榮樹攤開手,「也許是類種的胳膊呢?你知道摩爾曼斯克那裡不是產糧地,人又變成了異種……或者他們就是把那東西用來吃的。他們都是宗教狂嘛,類種也算是他們的大首領——我聽說印度那裡有人用自己餵老虎,也許他們的大首領用自己的胳膊餵養手底下的人呢?」
李真哈哈一笑:「以身飼虎,那是佛教啊。」
「差不多的事情嘛。」
李真搖搖頭,嘆口氣:「可我總覺得那是更可怕的東西。我也不清楚。」
在地下感受不到清晨黃昏,只有鐘錶能夠提醒人們,一日又過去了。李真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聽到隔壁傳來輕微而有節奏的床榻起伏聲。地下避難所的牆體堅固厚實,隔音極好,奈何他的聽力也是極好的。
隔壁應當是趙秀與孫安的房間,顯然他們正在做一些可以排解寂寞的事情。只不過細細一想,那兩位的生理年齡都只有四歲而已……
四歲就開始做這樣重口味的事——他們的確與普通人差別太多。
或許這也是他們的創造者精心調製的結果——如果自己的推斷沒錯,他們便是以這種方式加快繁衍,儘快壯大自己的族群。
他關了燈,房間便陷入徹底的黑暗。也便是在這樣黑暗的環境裡,一個黑暗的念頭漸漸爬上他的心頭。這幾天遭遇的事情太多,以至於這事都被他壓抑在內心最深處,從不曾令它浮出頭來。
新人類。
哪怕就是現在這些壽命只有普通人二分之一的新人類,似乎也是某種威脅。他們成熟的速度令人震驚——普通人四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有一天這種人的數量達到了一個臨界點,而他們的勢力又足以和普通人分庭抗禮的話……普通人類會怎樣?
在和平年代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眼下的局勢對於他們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
李真知道自己對於王濛那一絲淡淡的警惕到底是從而來了。
那個人很聰明……哪怕是依照舊人的標準來看也很聰明。他帶著三十幾個人逃出來,卻沒有向環境更好的南部遷徙,而是留在了這個苦寒之地。或許他也清楚自己這個小小的族群的存在對於舊人而言是怎樣的一種威脅。
他幸運地遇到了榮樹——這個可以為了夜鳶而不顧一切的男人。因此雙方以一種互惠互利的方式開始合作,而在此期間王濛仍舊小心謹慎地不使自己的族人徹底融入舊人的世界。李真毫不懷疑一旦他們的目的達成,王濛便會立即帶著他們的信徒們遠離榮樹的這個組織,找到一個僻靜無人處蟄伏起來。
白天走近王濛房間的時候李真注意他的房間不但有宗教經典,還有很多人文社科類的圖書。而其中一些曆書似乎是他最常閱讀的——書籍的邊角都微微翹起了。
最令他在意的是其中一本:《黑色檔案》。
那是一本講述二戰時期猶爾人被殘忍屠殺的書,王濛顯然對那段歷史很感興趣。而在聖經當中,上帝最初的眷族便是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同之後的尤爾人關係極近,兩者最終都遭受了悲慘的命運。
李真自然知道王濛對於這段歷史感興趣意味著什麼。他早就有了某種危機感吧。
他輕輕地出了口氣。這是一個很難被迴避的問題。
自己該怎麼做?
其實是有一個標準答案的——站在某一個群體的立場上。但是那個答案太過血腥驚人,哪怕所要面對的「僅僅」是三十多條人命,他仍舊從血液中感受到了涼意。
李真煩躁地翻了個身,然後靜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走廊里有腳步聲,那聲音有點兒怪。
那顯然是有人在刻意地放緩步伐,甚至在走走停停。李真在心裡勾勒出一個人一邊在昏暗的走廊里行進,一邊時不時地聽下來傾聽四周聲音的景象。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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