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他才長長地出一口氣,走過去細心地將纏在趙錦身上的膠帶一圈一圈揭下來,揣進褲兜里,然後將趙錦的屍體搬離沙發,放在地上,擺成經過激烈掙扎的樣子。
將剩餘的膠帶擦乾淨,重新放進書桌、擦一擦抽屜拉手。
沈幕的那一疊資料放在桌面。他將沈幕的屍體也搬離椅子,弄出掙扎過的假象。翻開他的褲兜,收走裡面的錢,又用衣服包著手拉開抽屜,拿走裡面的手錶、現金。
最後將書架翻得一團糟,用一個打火機點著桌上的紙張、點著書架里的書。
火焰燃燒起來並且迅速蔓延,濃煙讓屋子裡一片模糊。李真最後看了一眼沈幕與趙錦,想了想,將兩個人的手疊在一處、緊緊扣上。
最後他輕聲說:「抱歉。」
翻出了窗戶。
火勢是在十五分鐘以後蔓延開來的。一整個倉庫里都冒出滾滾濃煙。
此時李真坐在隔了兩條街的一個高樓天台上,手裡拿著一瓶酒。他可以看到兩個警衛驚慌地奔走,衝進去試圖救人。然而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又狼狽不堪地跑了出來,一個人的背後還著了火。那人在地上滾熄了,隨後另一人向街道另一頭狂奔,似乎要去找消防車。
李真沉默地注視遠方的一切,給自己灌下一大口高度烈酒。
刀子一樣的酒從嘴裡一直燒到胃裡。他低下頭將一顆生長在磚縫之中的青草拔出來,用手指專心致志地碾成淡綠色的汁液。
身體變得很輕,皮膚有點兒發麻,就連感覺也不大靈敏了。
他想了想,將右手砸在地上——似乎的確沒什麼感覺。
於是他咧開嘴微微笑了笑,將拳頭一次又一次砸過去——裸露出來的紅磚變得更紅。他的血滲進骯髒的土層,然後匯成小小的一股,流進縫隙之中。
他又將血肉模糊的右手抬起來,把烈酒澆在上面,然後一仰頭,悉數灌進嘴裡。
空瓶被他隨手拋去一旁,李真往後一仰,在天台上躺成一個大字、怔怔地望著血紅色的天幕。
「謝謝你們。」他輕聲說道,「我知道……我可能又回來了。」
他不知道大火是什麼時候被撲滅的。他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機械腕錶顯示時間為凌晨兩點二十三分。
他花了五秒鐘的時間強迫自己看過去——倉庫化為廢墟,周圍拉起一片黑黃相間的警戒線。幾個人在守在那裡,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拉得很長,就好像孤魂野鬼。李真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遙遙鞠了一躬,然後走下天台。
街道很冷清。他沿著街邊走,避過幾伙看起來心懷叵測的年輕人,一直走到最近的一個街區公園。
這個公園占地面積很大,裡面樹木蔥蘢,還有不少長椅。極光還未降臨的時候會有流浪漢在這裡的長椅上睡覺,而他們通常蓋著報紙。
眼下大量人口失業,經濟幾乎崩潰,似乎這裡的人就更多了。他甚至看到林間小道上隱隱約約躺了幾個人,身上一片白花花的東西。
於是他沉默著走到那些流浪者身邊,俯下身去看他們蓋著的報紙。
大部分是舊報紙,他又換了幾個目標。
走走停停經過好長一段路,最後他是在一個躺在長椅的人身上發現了他想要的東西的。這裡已經是公園的最深處,粗大的樹木連成一片,就好像一面巨大的牆壁。他伸出手去將那張蓋在臉上的報紙拿起來——那是一張《華報》。
報紙發出輕微的「嘩啦」聲,椅子上的那個人一下子被驚醒了,並且低低地「啊」了一聲。
李真低頭看過去,意外地發現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只不過她看起來頗為狼狽,頭髮散亂,嘴角還掛了一絲亮晶晶的東西。
女孩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花了兩秒鐘恢復清醒,借著天空的微弱紅光看清自己眼前的人影,然後猛地瞪大眼睛,就打算叫出聲。然而李真將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唇邊,低聲道:「別怕。我只是找一張報紙。」
但對方顯然沒有放鬆警惕,反而坐起身,縮在椅子的另一邊,似乎在考慮自己究竟有沒有時間拖著發麻的腿跑開,又能不能跑得過他。
李真笑笑,也坐在長椅的另一頭,與她隔了一個身位。於是女孩又往邊上靠了靠,將臉旁的長髮抓到臉前,低聲道:「我身上可沒有錢。」
然後又將身上的報紙攏了攏,一起抱在懷裡。
李真微微搖頭,仰頭看了看不遠處茂密的花木,沉默了一陣子,將手裡的報紙慢慢捲成一個筒,輕聲道:「挺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怎麼跑到這裡了?」
或許是他的聲音輕柔,或許是他的相貌俊俏,或者是他的態度從容。那女孩在愣了很久之後慢慢放下腿,也像他一樣坐到長椅上,想了想:「你是記者?」
李真溫柔地看她一眼:「我看起來像?」
女孩仔細打量他,微微嘆口氣:「不像。我……唉。」
她不說話了。也沒跑。兩個人懷著各異的心思隔得遠遠坐在一張長椅上沉默了許久。
隨後女孩忽然嘆息一聲:「我是從菲律賓來的。我是來唱歌的。」
「噢。」李真輕聲應道,「你這樣的姑娘不少。」
的確有不少女孩子會來平陽。這個城市是那些懷有夢想的歌手們除了燕京之外第二個選擇。從前平陽的娛樂業很發達……這女孩兒似乎是無數尋夢者當中的一個。
只是眼下她很難再回故鄉了。
女孩沒說話,又看了看他,然後看公園裡的花木與夜色中的蔥蘢樹影,惆悵地嘆了口氣。
「值得麼?」李真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為了一個夢想,漂洋過海跑來這裡,現在在長椅上過夜,值得麼?」
女孩微微垂下頭,雙手在報紙堆里絞在一起,輕聲道:「人總得有夢想啊。你沒實現它的時候,怎麼能知道值不值得呢?」
李真點點頭,然後又沉默著坐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女孩小心地打了一個哈欠。於是李真站起身,將兜里的錢掏出來都放在長椅上,朝她擺擺手:「拿著吧。」
女孩狐疑地看了看椅子上的錢,咬緊嘴唇:「我……不做那個的。」
李真微微一愣,然後輕笑:「只是給你而已,別多想。這是……另一個和你一樣、有自己的夢想並且很執著地去追夢、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人……給你的。你配得上。」
女孩怔怔地看了看他,咬咬嘴唇:「那人也是唱歌的?」
李真轉過身,慢慢走開,低聲道:「嗯。也是唱歌的。」
「真理之歌——你聽過沒有?」
女孩疑惑地皺起眉,但李真已經走進夜色里了。
夜風在輕輕地吹。李真沿著公園裡面的小徑慢慢走,又揉揉眼睛。他伴著路邊微香的花木一直走到一盞昏黃的路燈下,將手上的報紙展開,細細瀏覽一遍。
最後在廣告位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個占據了大幅版面的廣告——
炎黃故里,帝裔故鄉。5A級景區陝西陵縣黃帝陵——這裡也許有另一個「你」,在等你。
「帝裔」兩個字被標註成黑體、紅色。
這種時候在報紙上刊登景區廣告有些不可思議——沒人會有心情依靠步行或者乘坐擁擠不堪的蒸汽公交車去那種地方遊玩。
但這是李真要應決然做的。
《華報》的發行量很大,在菲律賓也是如此。他一共要應決然在六份報紙上登了這麼一個廣告,想來所有「人」都看得到。
知道「帝裔」兩個字代表什麼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李真將報紙又看了一遍,然後揉成一團丟進旁邊的垃圾桶。
沈幕,柳陽伯,安若素。他在心裡輕輕念著這幾個名字,靠在昏暗的路燈燈柱上,聞到微弱的煤油味兒。
夢想,或者說理想,或者說心裡那麼一絲揮之不去的執念……
當真有這樣巨大的力量麼?
那力量,可以讓一個人去害人、去害很多很多的人。也可以一個人拋棄一切、甚至生命,只為窺探到夢寐以求的「真理」。還可以讓一個人經歷一次又一次苦難卻堅忍不拔——因為他還有值得自己守護的東西。
人類……
就是有夢想的生物啊。
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東西,他們才一直掙扎著活到現在?
……其實做一個類人也不錯。
李真垂下頭,眼眸隱藏在陰影里。夜風吹得他的衣襟微微搖擺,道路上一隻空空的易拉罐嘩啦啦地滾著,最終卡在垃圾桶的縫隙當中。
「爸,媽。」他喃喃自語,「我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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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補好了,今天的一萬六更新完成了,感謝大家的關心。
月票推薦票什麼的都是好東西,我都想要。這一卷會寫到一些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兒——當然不是壞事,也許是一些沒人寫過的情節吧。
夢想是個好東西啊,其實我也想有一天為了夢想碼字……表達我最想要表達的。
大家有意見要在書評區說啊。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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