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黃河冰面,看著冰面上不時出現的三三兩兩的屍體,高家奴面沉似水。冰的表層白天融化,到了晚上又重新結冰,過了這些日子,屍體都跟冰凍在一起,收拾起來極為費力。高家奴的隨從初時還有兔死狐悲之心,認認真真地從冰里把屍體撬起來,過了兩三日,就全都懶散了。為圖省力,難以從冰面上弄起來的,只像征性地扒下衣物,而後從岸上弄些雜草覆蓋起來。
張岊坐在岸上曬著太陽,看下面契丹人在冰面上忙碌,神色輕鬆。宋境之內當然不允許契丹人自由行動,他帶了一百人,隨著高家奴行動。契丹人的舉動都看在眼裡,張岊只有冷笑。他看得出來,高家奴發現這些並不是契丹正兵之後,做事極為敷衍,只是礙於面子,不好拂袖而去罷了。
兩個宋軍懶洋洋地看著河面,一個道:「這些契丹人恁地憊懶,好多他們都不收拾,任他們留在冰上,只拿雜草蓋起來。這是騙鬼麼?」
另一個道:「可不就是騙鬼!這些河面上的冤死鬼,若有脾氣,晚上去找他們!」
兩人一起搖頭,先前一個道:「可憐,許多屍身留在河面上,年後河裡的魚吃不得了。」
另一個道:「怎麼吃不得!黃河冰化,這裡的鯉魚有名的好吃。這麼一條大河,每年溺死在裡面的人和牲畜不知道多少,也不多這幾個,魚兒們也不知。」
河裡的契丹人忙忙碌碌,河岸上的宋軍懶洋洋的,這一段河上,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偏頭寨里,耶律不花走出住處,看著天上的太陽,美美地伸了個懶腰。他是作為西京道的代表來參與談判的,托個藉口,沒有跟高家奴去料理寧邊州契丹人的後事。那些關於軍國的小事,耶律不花沒有什麼興趣,他更在意能不能找到發財的機會。
契丹雖是大國,在物質財富上跟宋朝還有很大差距,同是高官巨富,契丹人就顯得寒酸。或許擁有的土地金銀並不比宋朝同類的人少,但在物質和精神的享受上,卻天差地遠。耶律不花是見識過大宋繁華的人,對契丹的高官顯貴甚是鄙夷。平日裡除了飲酒吃肉,走馬射箭,就沒有其他事做了,哪裡有宋朝的員外們活得精緻。而要過那樣的生活,他現在的財富還是不夠,宋朝的東西在契丹太貴了。
耶律不花來偏頭寨,就是為了尋找發財的機會。不但是要賺錢,還要享受宋人的精緻生活。
到了後衙,公吏稟報之後,耶律不花到了偏花廳,向杜中宵拱手行禮。
分賓主落座,上了茶來,杜中宵道:「郎君在這裡過得還好?」
耶律不花道:「也吃得也睡得,還過得去。只是邊寨小城,沒有什麼散心的地方,有些無趣。聽說董家寨那裡繁華,又有榷場,若是知軍答允,我到那裡走上一遭。」
杜中宵沉吟一會,才道:「董家寨是貿易之地,郎君去也使得。只是不知韓使臣什麼時候回來,有些不便。若是郎君要買什麼物事,可以派下人去董家寨,我派人沿途護送就是。」
耶律不花有些失望,搖了搖頭:「前天我派的人從董家寨回來,說起那裡熱鬧,才想去走一遭。若是不能親去,又有什麼意思?此事罷了。」
契丹使節到邊境來,慣例一定會私下做生意的。不只是耶律不花,高家奴也是同樣。他們的家人這幾天在董家寨和偏頭寨之間忙個不停,做些交易,打聽行情,比處理兩國事務的官員忙碌多了。
見耶律不花神情不似作偽,杜中宵心中一動,道:「韓使臣派來的人說,他們在黃河上只行了二十多里路,路途尚不走一半。料理了黃河冰面,還有不少人在河對岸的山間小路上,全部做完,只怕要一二十日之後了。我也有事務要回董家寨料理,不如與郎君一起,到那裡住幾日如何?」
耶律不花大喜,忙道:「如此最好!這寨子在荒郊野外,實在讓人胸悶!」
杜中宵點頭:「好,郎君回去收拾一番,明日一早我們動身。」
這幾日杜中宵也派人摸了一下耶律不花和高家奴的底,對這兩人大致有個了解。高家奴是契丹重臣韓德讓的侄孫,耶律遂忠的第六子,以恩蔭入仕,現在西南路安撫使司任職。因為不是嫡系,對於仕途比較熱衷,是契丹處理此次事件的主要官員。
韓家自其先祖受契丹太祖賞識,在契丹逐步貴顯,到高家奴已是第五代。自第一代韓知古起,他們就與契丹人通婚,使用契丹語,從高家奴的父輩起,甚至主要使用契丹名字,已跟契丹人無異。到現在他們已經是完全的契丹人,而且是契丹中的貴族,僅次於皇族和後族的大族。
契丹上層,從耶律皇族和後族蕭氏以下,很多人都有契丹名,也有漢名,其中不少人主要是使用漢名。這是文化的影響,便如杜中宵前世,很多中國人喜歡起個洋名,正式場合寧用洋名不用漢名。不過這個時代反過來,周邊異族除了本族名字,會起個漢名,正式場合用漢名,這是身份的象徵。韓家因為本是漢人,都有漢名,與其他契丹人反過來,都起個契丹名,而且越來越習慣用契丹名,正式場合不見漢名。
什麼是文化強勢?用什麼名字是最明顯的。不只是契丹如此,周邊的異族都是如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主動取漢名用漢名,主動漢化。便如党項,從唐時被賜姓李,入宋後賜姓趙,元昊叛宋,最先做的也是廢掉賜姓,重新使用蕃姓,如拓跋之類。學的歷史書上,一般稱其為李元昊,其實元昊從來都沒有姓過李。他曾經叫過趙元昊,也叫過拓跋元昊,還叫過嵬名曩霄,就是沒有使用過李元昊這個名字。
耶律不花出身於耶律皇族,跟高家奴這種被賜姓的不同,是正牌出身。父親耶律馬六,祖父封楚國王。耶律馬六曾任北院宣徽使、遼興軍節度使,甚得契丹皇帝喜愛,不直稱其名,而以兄相稱。耶律不花對政治沒有興趣,只想賺錢。不過他這種出身,從小娃娃起,便就有官職在身,在西京道任個閒官。
杜中宵已經打聽到,做毛皮生意的康成棟,便就是依託耶律不花的勢力,把持北地毛皮生意。并州的毛皮貨場,讓耶律不花賺了無數錢財。食髓知味,他來這裡的目的昭然若揭。
與党項數年大戰,宋朝的積蓄耗費一空,前幾年財政困給。議和之後,急需修養生息。契丹前年兵敗党項,也面臨同樣的困境。現在的形勢,宋和契丹雙方都需要兩國和平,慢慢療傷,盟約顯得比其他時間都珍貴。別說寧邊州這種小事,再大的事情,也要以和平為本,坐下來慢慢談。
大打是不可能的,占住唐龍鎮,重建偏頭寨之後,這一帶再沒有動兵的理由。剩下的,那只有發展邊境貿易,大家攜手各憑本事賺錢了。
對於杜中宵來說,耶律不花比高家奴可愛,他才是這次談判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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