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和李繼和相對而坐,一邊聊著天,一邊飲著酒。
帳外面,鐵炮壓制住了城頭,在南城門兩側留出了一片空白地帶。王凱指揮著神衛軍士,把重新搭好的曲城靠到城牆上,五百精兵魚貫而上。
到了這一步,大局已定。杜中宵不再參與戰事,也不觀戰,自顧與李繼和在帳中飲酒。
聽著外面殺聲震天,李繼和道:「學士,你到貝州之後,立即扭轉戰局,今日攻城必勝。到了這個時候,怎麼不出去看一看,只顧在這裡飲酒?」
杜中宵道:「不過數百士卒叛亂,裹挾城中百姓,依賴堅城,才拖延到今天。城一破,便就如砍瓜切菜一般,有什麼好看?再者說了,這又不是面對外敵入侵,叛亂的終究是本朝百姓,不過一時被妖教迷了心智而已。作亂著實該殺,但讓亂子起來,朝廷就有許多不是。」
李繼和點了點頭:「學士說的是,這仗原就沒什麼意思。」
貝州之亂,當然不是農民階級反抗地主階級的戰爭,這場亂子,農民只是旁觀者。但這幾年彌勒教的大規模傳播,卻說明了社會矛盾激化,底層人民受到的壓迫加深。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次叛亂,朝廷應該負更大的責任。
但誰負責呢?西北党項叛亂,耗費了無數錢糧,卻一戰不如一戰,最後只能議和。不管用什麼樣的名義,每年都還賜絹帛,可謂是內外交困,丟盡了大宋臉面。陝西、河東、河北沿邊三路,這幾年負擔沉重,最後換來這種結果,不出亂子才不正常。
杜中宵親歷其事,知道這種局面,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能夠擔起責任的。這種結果,說明天下出現了問題,而且非常嚴重。党項數州之地,為了對付元昊,朝廷花了太多的錢,說明官僚體系的效率不高。以優勢兵力,天下近半精兵,屢戰屢敗,說明軍事上的問題更大。
朝廷沒有什麼對不起作戰禁軍的,戰事不力,推不到對軍隊苛刻上面。幾年作戰,朝中官員普遍捐出俸祿的一部分,支援戰事,前線將士足兵足餉。數年無大勝,朝廷對軍功依然慷慨。近的如貝州城下的王凱,不過十年時間,就由一個底層的巡檢,升到了武臣極任的管軍大將。更典型的如狄青,十年間由一個捧日軍小校,做到了一路都部署,管軍大將。再進一步,杜中宵沒記錯的話,狄青要做副樞密使了。
從禮遇上講,管軍大將與樞密副使相等,俸祿上還要更加優厚一些。不過副密院是文臣系統,偏向於軍令,掌管著人事和財政,權力更大。
杜中宵記得以前有人論宋朝的武將,有人把狄青與岳飛相提並論。杜中宵查了狄青的履歷,兩人根本沒有可比性,狄青從來沒表現出能夠指揮一場大規模戰役的能力。實際上在這個年代,高級將領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表現出這種能力,宋軍沒有打贏一場大戰。狄青的戰功,在西北並不突出。
不了解事實,對於西北慘敗,經常會得出官員貪污腐敗,將領怯懦怕死,士兵濫竽充數這種想當然的結論。其實與對面的党項比起來,宋軍這些毛病,遠比對方輕得多。
那為什麼還是敗了?這就涉及到根本的制度問題了。既有文臣武將的關係,也有軍事制度,更深的還有立國之本。即現在人常說的,軍為大宋立國之本,但執掌權力的,又以文臣為主。
不管是在西北,還是貝州城下,以文官重臣為帥,高級武將負責軍事指揮,已經是慣常做法。明鎬以體量安撫使統一掌管軍政,軍事則以王信為都部署。沒有明鎬,則前線軍隊的後勤不好協調,軍糧轉運的轉運使系統,已經徹底成了朝政的一部分,早就以文官為主。而且武將的素質,也無法跟朝廷的中書和樞密院對接。沒有王信這個都部署,作為文官的明鎬,無法有效指揮軍隊。
這種體系,就是在西北磨合出來的。戰事初起,前線分掌一路的是武將帥臣,他們打得實在太過難看。范仲淹和韓琦為代表的文臣邊帥,代替了前線的武將,才穩定了局勢。不是因為文官為帥,才導致了前線失敗,而是因為前線失敗,實在沒有辦法了,才用文臣為帥。
為什麼這樣?這就又涉及到現行軍事制度下,軍隊的能力問題了。
在火山軍的時候,跟王凱和張岊配合,杜中宵實際沒有遇到真正的戰爭,對這一點感觸不深。在貝州城下數日,杜中宵看了典型的禁軍,他們的組織、紀律,他們面對戰爭的做法,從心底里,對這支軍隊不報什麼希望。要想真正能打仗,非要進行徹底的改革不可。這種事情,現在的杜中宵如何做到?
打下貝州,城下的將領們加官進爵,請功領賞,皆大歡喜。但對杜中宵來說,這種事情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將來面對外敵,還是沒有一點長進。
自己也會因為貝州之戰,有軍功,升一升官,也就僅此而已了。這種小功,有什麼可誇耀的。
從官軍開始登城起,杜中宵就覺得索然無味,實在沒有心情看下去。現在他只想快點結束,自己回到京城,有個合適的職位,做些真正於國家於天下有利的事情。
看著杜中宵的神情,李繼和嘆了口氣:「學士,看你神情落寞。即將破城,大功在手,有什麼不開心的?前兩日,你帶著人用火炮轟城,何等意氣勃發!怎麼到了最後,卻又意氣消沉了呢?」
杜中宵道:「貝州城裡,不過千餘妖賊,蠱惑人心作亂而已。仗著堅城,抵拒官兵月余,真正說起來,丟死個人。這種仗,勝是應該,又有什麼可喜的。」
李繼和道:「貝州要地,朝廷矚目,非其他地方可比。」
杜中宵搖頭笑了笑:「是啊,如果換了是座邊遠州軍,縱然規模再大,朝廷也不會放在心上。」
這句話不是隨口說的,而是有感而發。算著時間,南方的儂智高也快要鬧大了。有貝州對付王則的勁頭,儂智高怎麼會鬧那麼大。貝州王則叛亂的骨幹是兩營禁軍,千人左右,看著不多,問題是這種防守力量的城池,儂智高就攻不破了。兩廣軍州,除了桂州和廣州,連貝州這種規模的城都沒有,不然哪裡會讓儂智高如入無人之地?要不是他屠邕州,攻廣州,也不會被朝廷以雷霆之勢鎮壓。
心裡明明知道儂智高會引出大亂子,可現在杜中宵說給別人聽,沒一個人會信他。
見杜中宵意有所指,李繼和道:「不知學士所說何處?西北党項元昊新喪,且與契丹作戰,可不敢再起事端。就是河北路,不說契丹與本朝交好,他們要攻党項,也不會擅啟事端。」
杜中宵道:「西北自是如此,但西南呢?我看朝報,有廣源州儂智高,世代為地方土酋。前些日子他不再臣服交趾,兩國交戰,交趾奈何不了他。儂智高數次向朝廷請求封賞,朝廷不許,難保他不會心懷怨恨。朝廷不能戰党項而勝之,這些周邊小族看在眼裡,起異心可不是什麼稀罕事。」
聽了這話,李繼和笑道:「學士多慮了。西南瘴癘之地,人口稀少,又無馬匹軍器,他們能鬧出什麼亂子?他們敢作亂,只要派一巡檢,便可計日而定。」
杜中宵笑了笑,沒有再說話。點到即止就可以了,自己話留在這裡,等到以後儂智高起事,他們自然會想起來。李繼和作為走馬承受,皇帝身邊的人,這些話會傳上去。
貝州這種小地方,又沒多少叛軍,打起來有什麼意思?只要做個引子,以後有了大戰,自己能被朝廷想起來,那才是立功的時候。
朝廷做官,自己沒有舞文弄墨的本事,走不了詞臣那條快車道,只能從軍功上想辦法。宋朝非常重視軍功,有軍功在身,別人升一階,自己就可以升兩階,跑著跳著這官就升上去了。
貝州之亂自己沒有錯過,軍功已經到手。不過這戰事太小了些,只能做具跳板。如果能夠趕上討伐儂智高的大戰,才能做自己以後立足朝堂的根本。
飲了一杯酒,杜中宵望了望帳外。聲音比剛才小了些,想來官軍已經攻入城裡,貝州之亂眼看著就要平定了。這個時候,王信、王凱、郝質等人才是主角。
這次是靠著火炮,靠著朝廷里多少有些人緣,才擠上了這班車,並且馬到成功。下次大亂,自己要怎樣才能南下平叛呢?記憶中,數十年間,可就只有那一場大亂了,萬萬不能錯過。
至於北邊,其實現在党項內外交困,是進攻的好時候。可大宋已經被党項打怕了,實在沒有勇氣挑起戰爭,坐看機會流失,著實有些可惜。要說軍功,其實那裡才是大展身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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