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和蘇舜欽正坐院裡涼亭里,商量營田務的事情。見韓月娘回來,氣呼呼的,徑直回到內室去了。十三郎跟在後邊,一臉無奈。
蘇舜欽是個識趣的人,急忙起身,拱手道:「提舉的意思,下官已經明白了,這便回去辦就是。」
杜中宵送走了蘇舜欽,把十三郎叫過來,問道:「看夫人回來不悅,今日外面出了什麼事?」
十三郎道:「回官人,是一個做小生意的人遇到了些難處,恰好夫人遇到。本來小的去辦就好,不合一時口快,說得多了,道事情不好辦,夫人因此不快。」
杜中宵臉色沉了下來,道:「是什麼事情,你詳細說來。你現在是替衙門做事,夫人可不是衙門的人,如何干預公務?碰到了事情就要管,那還了得!」
十三郎心裡叫苦,把今天跟著韓月娘到外面遊玩,在街心看猴戲,遇到狗頭和賀大一家,詳詳細細地說了。最後道:「此事小的大略知道些。以前這些鄉下收貨物的,是由營田為的吏人管著。自樊城的商場開了之後,轉到常平司之下了,由商場的人代管。這一帶池沼眾多,他們找了個員外,養鴨收蛋,買了營田務制松花蛋的方子,便轉到了那一家去。便——便出了這事。」
聽完,杜中宵的臉色緩和了些。自己提舉常平,為了避嫌,連家中許多生意都停了,怎麼可能容許韓月娘干預公務。不過,今天的事情不是公務,說起來,還是韓月娘占理。
在涼亭下坐了一會,杜中宵對十三郎道:「你去把徐克請到這裡來,最好明日便到,至遲也不得晚於三天之後。事情既然已出了,就要想個長遠的法子。」
十三郎應諾。
杜中宵嘆了口氣:「做事情,總是想著簡單一點,少動些手腳。徐克如此,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還有,你讓人知會婁知縣,讓他今天下午到營田務來,有事相商。」
十三郎稱諾離去,心裡暗暗嘆氣。自己想得果然不錯,捅到了杜中宵這裡,就不只是徐克及幾個吏人的事了,從營田務到常平司所有的官吏只怕都要折騰一遍。
杜中宵起身,回到房裡,見韓月娘坐窗下,逗著窗前的兩隻鷯哥唱歌。這鳥附近極多,耕田的時候往往成群結隊,吃從土裡翻出來的蟲子。這兩隻鷯哥是十三郎捉來,從極小的時候養起,極具靈性。韓月娘非常喜歡,閒來無事的時候,便逗著解悶。
杜中宵進來,一隻鷯哥揚起脖子,突然嘆了一口氣,神似韓月娘的聲音。
韓月娘本來沉著臉,聽見這聲音,不由笑了起來:「這鳥兒是越來越成精了!再養些日子,只怕連我說話都能學出來。剛才嘆了一口氣,它便學得這般像。」
杜中宵道:「此鳥本就靈性十足,學人說話的有,還有能夠唱曲的呢。——對了,看你回來面色不悅,所為何事?我問十三郎,聽他說是一個小生意人,遇到了難處。不是什麼大事,回來說一聲就好。」
十三郎嘆了口氣:「你現在做了大官,眼裡當然不是大事。可對於那一家人來說,遇上了就跟天塌下來了一樣。本來我只是想讓十三郎,去找一找人,不要斷了那家人生計。可十三郎說,此事就連他也難辦,才知道那家人的苦處。想當初翁翁沒有回家之前,我還跟阿爹賣酒,遇到那個吳小員外,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告到了縣裡,反是你被抓進牢裡,吃了無數苦頭。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尋常百姓遇到了豪門欺壓,就只能如此麼?我知道天下不平事多,看在眼裡,總覺得胸中難平。」
杜中宵道:「當然不是只能如此,總是還有其他辦法的。但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其他的辦法只是水中月,鏡中花,看得見,摸不著。我若敷衍你,可以為那一家想出十種八種辦法來。不過嗎,這些辦法只是官場上同僚之間推託的藉口,夫妻之間就沒必要說了。」
韓月娘轉過身來,看著杜中宵道:「依此說來,那一家只能任史員外家宰割?」
杜中宵笑了笑:「任他家宰割也說不上,我在此處為官,還沒有那麼無能。只是那一家的生意無論如何做不下去,若不是遇到你,告到哪個衙門都沒用。」
韓月娘嘆了口氣:「還是如此。貧苦人家做點小生意貼補家用,就如此艱難?」
「凡是賺錢的行當,都免不了這樣。你也知道是貧苦人家,除了一雙手,他們又有什麼?憑什麼讓你賺這個錢?而不是讓另一家賺?不是這個史員外,就是另一個什麼員外,或是公吏差役,做得時間久了總會遇到刁難。要麼是巴結上有力人家,要麼就是被別人把生意奪去,要麼就是做這生意不賺錢。」
韓月娘道:「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便如我們家,若不是翁翁是鄉貢進士,你在牢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若不是你後來中了進士,哪怕會蒸酒的法子,生意也會被勢力人家奪去。只是就想知道,世上難道就沒有窮人翻身的辦法?只能如此?我們家是苦過來的,現在家大業大,還記得先前時候,時常叮囑下人不要欺壓百姓。若是像以前的吳家,鄉親只怕依然受苦。」
杜中宵聽了不由笑道:「月娘,你以為時常叮囑下人,就沒有欺壓百姓的事了?管得嚴,只是沒有欺男霸女、橫行鄉里的人而已,一些小事總是有的。便如你遇到的這樣人家,在我們鄉里,也會有的。只是不是什麼大事,下人們不會報上來罷了。又不是強買田宅,斷人活路,不許做個小生意而已,他們依然衣食不缺。這種事,怎麼能夠避得了?」
韓月娘愣了一下:「難道,我們家也會做出史員外那樣的事來?」
杜中宵點了點頭:「一定有!只是不一定是誰做的而已。家中那麼多人,總有人會仗勢抖威風。靠著發善心管束下人是管不過來的,管住大節已是難得。小節難免有缺,所以要在家鄉修橋鋪路,助孤寡老弱,建學校,興教育。你以為這是發善心?我們這些大戶人家,產業在那裡,雇著人,就一定會有對不起鄉親們的事情。管不過來,就只好做這些善事補償一番。」
韓月娘想了好一會,苦笑道:「適才我還要十三郎,奪了那個史員外家的生意,不許他做了。照你說的,我們家也有人做同樣的事情,又該如何?」
杜中宵道:「一碼歸一碼。我們家有人做,那是管不過來,沒有辦法的事。鄉人告到面前,你們都能夠稟公而斷,不會欺壓鄉親。姓史的不同,是他家自己做死,就另一回事了。此事我辦,你不要管了。」
韓月娘還是有些怏怏不樂:「我本來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怎麼聽你一說,高興不起來呢。以為這種人極可惡,世間難得遇見,在你眼裡卻處處皆是。」
杜中宵道:「本來就處處皆是。官員治理地方,有人有手段,這種事情少見,則政治清明。有的人沒有手段,百姓就生活艱難。至於什麼民風淳厚、人不喜爭,聽聽就好,當不得真的。不過是事情不鬧到明面上,被欺壓的人認命罷了。」
韓月娘看著杜中宵,突然道:「那你有沒有手段?」
杜中宵微笑:「我自然是有手段的。只是管著數個衙門,事務繁忙,實在抽不出身,不想在地方大弄罷了。既然讓你碰上了,那就不好裝看不見,讓他們見一見我的手段。」
說到這裡,杜中宵搖了搖頭:「自到京西營田,我忙了數年,說實話有些累了。本來只想明面上把架子搭起,瑣細不管,輕鬆一番,看來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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