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杜中宵伸了個懶腰,看著東華門外魚貫而出的官員,一時有些恍惚。自己做官十四年,到今天才位列朝班,而且一入朝就是御史中丞,實在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今日朝會沒有什麼事情,只是一些瑣碎小事,結束朝會還是早晨時候。城外街道上,賣各種吃食的攤子到處都是,許多官員和下人都在那裡買了吃。
杜中宵已經吃過早飯,帶了下人一起,繞過皇城,回前面的御史台去。
一進官廳,主簿葉項上前拱手:「中丞,適才上朝時,前面有民人遞了狀紙。下官不敢怠慢,收了他的狀紙,便就等在這裡,專等中丞下朝。」
御史中丞自現在的皇帝登基,便就兼理檢使,專收民間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不收的疑難案件。這本是一項政治安排,是皇帝當年牽制太后的措施,由於條件苛刻,一年也收不了幾次。
杜中宵到案後坐下,拿了狀紙觀看。這是一件來自葉縣的案子,遞狀的人說,自己家本是葉縣土著人氏,在城外不遠有一百多畝地。因為地中有一條小河,向南流入澧水中,而被豪強搶奪。因為父親堅持不肯賣地,因為今年干厚,中了他們圈套,被他們虛打借條,害死父親。一家老小,因為此事,幾乎家破人亡。現在只剩下孤身一人,來到京城裡告狀。奈何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都不收狀紙,只能告到御史台。
看完,杜中宵把狀紙放到案上,一時沒有說話。葉縣在柏亭監治下,那裡發生什麼事情,杜中宵都不會覺得奇怪。不過這件案子,知州不管,提點刑獄不查,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不收狀紙,倒不是這些衙門有問題。而是從狀紙里就可以看出來,所有證據,沒有支持告狀者的。就連狀紙都是如此寫,朝廷的衙門憑什麼浪費人力物力去查案?
見葉項還站在一邊,杜中宵道:「此案,你怎麼看?」
葉項拱手:「這位告狀者,從狀紙上看已經來了京城兩個月,各處都已經告遍了,沒有人理他。之所以告到御史台來,想必是聽聞相公新任中丞,來試一試。」
杜中宵道:「這且不管他,我只問你對案子如何看?台院是不是要收他的狀子?」
葉項一時住口,想了好一會才道:「卑職官職低微,如何敢說這種事?收不收狀子,不過中丞一言而決。一般來說,不是驚天大案,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不收,我們也不應該收才是。」
杜中宵道:「人人都是這麼想,那倒是要收了。左右此時無事,你去把告狀人帶到官廳,我親自問他。我既兼理檢使,要收這種狀子,管這種案子,豈能拒之門外?」
葉項是吏人出身,在衙史台多年做事,出職為官。這種積年老吏,最是圓滑,對於京城各衙門的事情,比誰都熟。聽杜中宵說要管,也不多說話,告辭出去,去帶告狀的人進官廳。
杜中宵輕敲著案几上的狀紙,心裡思量著此事。此案告狀者如此執著,從京西路一直告到京城,受到挫折後,還是堅持不懈,想來必有冤屈。只是案子到底是不是如同狀紙里所說,也要存疑。
葉縣那個地方,自從自己在那裡建鐵監到現在已經七八年,經過了多次發展,正是發財的地方。這樣的地方,經濟案件必然不少。加上官吏不足,民間必然許多爛事。從狀紙來說,地方土豪勾結官吏,弄死一個小地主,侵吞土地,實在稀鬆平常。此案難在,做事的人手腳乾淨,一應文件齊全,從文書上找不出毛病來。對於官員,這種就是疑案,只能夠放在一邊,不去管它。
不大一會,葉項帶了一個人進來,上前拱手:「中丞,這人交了狀紙,還等在門外,沒有遠離。」
杜中宵打量交狀紙的人,看起來十幾歲的年紀,身形瘦削。頭髮有些蓬亂,臉上有灰,看不清是什麼面目。只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有些畏懼,又有些倔強。
杜中宵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氏?要告什麼事情,再詳細說一遍給我聽。」
那人上前跪下,磕了兩個頭道:「小民白先,京西路葉縣人,祖上幾代都住在縣城西邊,家裡有一百多畝良田。自從周圍建了鐵監,人戶增多,我家裡便也不再種米麥,再是雇了人種菜。因家裡的地,中間一條河流穿過,上下地勢相差很多,被本縣的豪戶簡員外看中,要買了地開什麼勞什子工廠。這地是我一家衣食,阿爹如何肯賣給他?爭執許久。今年春天雨水著實不多,菜地一時種不上,阿爹心中焦急。因為葉縣這些年繁華,阿爹心一橫,便去借了錢,買了一台抽水機。怎知借的錢是簡員外家的,被他夥同本縣書鋪和吏人,把借條換過了,一百貫成了一千餘貫。我家裡的錢都買抽水機了,如何能夠還得上?他們百般逼迫,我阿爹只是不認,被拿到縣衙幾次。最後那些人不耐,起了殺心,藉故殺了我阿爹。自從阿爹去世後,家境便不濟,被簡員外使了手段,收了一百多畝地,說是償還尚缺的借款。」
杜中宵道:「似這般手段粗糙,逼死人命,地方官就不問麼?」
白先道:「那些人與地方吏人勾結,文書都做好了,地方官縱然審問,只查文書,如何查得出來?」
杜中宵道:「你說你阿爹是被人所殺,這是人命官司,如何敢馬虎?」
白先道:「他們勒死我阿爹,反說是自己上吊,又沒有人證,如何查得出來?」
杜中宵搖了搖頭:「似你這般說,這案子就是既無人證,又無物證,就是無頭案。似這種,地方上買賣土地,只要手續齊全,地方官當然不會過問。」
白先道:「我家裡一百餘畝好地,以前種稻麥雖然只堪溫飽,這幾年種菜,可是賺錢的。一台抽水機不過兩百貫足錢,我阿爹借一百貫,已是留了錢買種子僱人。他們改成一千貫足,買了抽水機,其餘的錢哪裡去了?自被他們追債,我家裡便食不裹腹,幾十文錢也難拿出來。」
抽水機是這幾年鐵監製出來的,用蒸氣機帶動,京西路種田的大戶許多人家買。有了這東西,再不愁田裡沒有水,甚是方便。最開始一百多貫,因為賣得好,今年漲到了兩百貫。一百多畝地,全部種菜的話,買抽水機有些困難,借錢不稀奇。兩三年間就能夠賺回本錢,倒也是虧不了錢。
這件案子惟一的疑點,就是為什麼借一千貫了。只是買抽水機,實際用不了這麼多錢,而且白家本有儲蓄。只能認為,白家這樣的殷實人家,少於這個數目,收拾不了他們。
杜中宵想了又想,道:「此案雖然重大,疑點卻也不少。這樣吧,我先查一下,若果有隱情,自當為你詔雪。你在京城裡面,現在住在哪裡?有了進展,我自會派人知會於你。」
白先囁嚅一會,才道:「回官人,小的在京城裡無處居住,晚上找個牆角就歇了。」
杜中宵對葉項道:「你出去賃間房屋,讓他安歇,房錢自公使錢里出。對了,日常吃喝,一樣從公使錢里出錢,先把他安頓下來。」
葉項拱手稱是,依著杜中宵吩咐,帶了白先出去。
看著兩人出了官廳,杜中宵把狀紙拿過來又看了一遍,心中思索。從剛才問的,以及白先回答的內容來看,此案確有疑點。最大的疑點,就是白家為何會借一千貫錢。雖然葉縣那裡,有錢人多了,一千貫錢用一百餘畝好地做抵押,確實可以借出來,不過白家用不上。
借錢私自寫借條雖然官府也認,但有諸多麻煩。一般都是到書鋪去,用買的契紙,相當於交了印花稅,有公證的功能。這件案子,白家的借條就是在書鋪寫的,正是因為如此,官府都不接他的狀紙。
想來想去,杜中宵一時有些為難。葉縣離著京城幾百里路,自己不能親自去查,一時有些難辦。
站起身來,杜中宵在案後踱了幾步,一時委決不下。這件案子如果翻過來,經手的人,都要受到或重或輕的懲罰。葉縣知縣、柏亭監知臨、京西路的提點刑獄、登聞鼓院、登聞檢院,按說一個跑不了。杜中宵跟這些官員沒有交情,自己作為御史中丞,也不用去管他們。新官上任,如果自己辦了此案,也是一種威望。只是這案子,著實有些難。
最穩妥的辦法,是批上自己的意見,把狀紙交到京西路提刑,一路交下去,讓葉縣再查一遍。可那樣做有什麼用?地方上明顯吏民勾結,再查也不會查出什麼來。
思索良久,杜中宵最終定下決心。新官上任,還是要燒三把火,借著這件案子,讓人知道自己這個御史中丞,不是備位的,而是要真正做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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