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街發生命案,很快就轟動了整個州城。譙縣縣尉帶了幾個公人,驗過屍身,現場具結文書,便就吩咐押往司理院。人命官司,縣裡沒有審理的權限,必須報州。譙縣是附郭縣,來走一個過場,便就飛速送走,免得留在他這裡夜長夢多。
杜中宵一直在城門處看著,對身邊的韓月娘道:「你看,我說不要去拜神,你偏要不聽。這才走到城門,便就出了如此大案。算了,讓排軍挑著香燭去燒化了吧,我們官宦人家怎好去拜?」
韓月娘奇道:「你自做官,怎麼就不能去拜神了?」
「這種地方小神,俱是由朝廷封賜,佑護地方百姓的。身具官身,進了他們的廟門,只怕神明也會疑惑,不知該如何處置。你聽我的話,自己不要去了,以後也不要隨便亂拜。」
韓月娘將信將疑,只好吩咐兩個排軍,挑著香燭到廟裡去,自己便就不出城了。
那邊鍾縣尉一切安排妥當,過來拜見杜中宵:「下官見過節推。似此當街殺人兇案,本城已多年未見,實是駭人聽聞。如此大案,縣裡不敢審訊,已移本州司理院。節推既親見其事,何不與下官一起,前往州衙,向嚴司理分說明白。強似當街拘拿證人,七嘴八舌,說不清楚。」
杜中宵點了點頭:「如此也好。你先到州衙去,我送內人回家,換了公服,自會前去。」
鍾縣尉拱手應諾,千恩萬謝,帶著人向州衙去了。
杜中宵向韓月娘道:「沒奈何,今日正好撞上,怎好置身事外?我送你回去,再去州衙。」
韓月娘一直扭轉身子,不敢看兇案發生的地方,聽見杜中宵說話,才道:「那孩子小小年紀,看起來不是個凶人。我聽他說,是別人貪財破了他家,才前來復仇。這些話你都聽見,到了官衙,親自分說明白也好。殺人固然不對,被人期得狠了總是有情有可憫。」
杜中宵道:「我明白。你轉過身來,扭著身子說話,我看著都彆扭。」
韓月娘小聲道:「我看見血,心裡有些害怕。那些人都走了麼?」
「本縣縣尉帶著公人來了,自然是都走了。」
聽見這話,韓月娘才轉過身來,一眼看見不遠處的血跡,不由「啊」了一聲。
杜中宵喚過柴信,讓他安排了排軍挑著香燭去燒化,與自己一起送韓月娘回家。
幫著杜中宵換了公服,韓月娘低聲對杜中宵道:「我看那孩子甚是可憐,又是報毀家之仇,才去殺人。若是有辦法,官人不妨幫他一幫,怎麼也留條性命。」
杜中宵沉默了一會,轉身對韓月娘道:「本來我該對你說,婦道人家,不要過問公事。唉,只是我這人怎麼說呢,很多事情知道該怎麼做,但卻未必就會真地去做。」
韓月娘捂嘴笑道:「那就不要說了。我們夫妻兩個說話,我說你只管聽著,不方便做,那就當沒聽到好了。一本正經地訓斥我,那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杜中宵微微一笑,轉身坐了下來:「我也是如此想的。只不過怕你沒有分寸,以後嘮叨得習慣成自然,那就難改了,我也會不勝其煩。今天的事情,其實我有幾個選擇,心中猶豫,你幫著拿個主意。」
韓月娘歪著腦袋道:「我婦道人家,怎麼敢在公事上幫你拿主意?不過夫妻之間,說說也無妨。」
「當街行兇,其罪至重,常理來說,那孩子的性命此番是保不住了。要想保住他的性命,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證明死者犯了十惡不赦的重罪,那孩子真地是報父母大仇。即使如此,還要加上多次報官不得審冤,才好為他減刑。只是,如此一來,便就得罪了州里同僚——」
韓月娘奇道:「活人性命,不是你們做官的政績嗎?怎麼會得罪同僚?」
杜中宵搖了搖頭:「那天我們搬到這裡,便聽柴信說過,這裡原是那個陶十七家的房子,他曾經多次報官,只是沒有結果。你想啊,前幾次他報官都不得伸冤,現在當街殺人才去查清,不是說以前的官員審案不明嗎?這可是人命大案,一個不好,就要有官員因此受罰。」
韓月娘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又道:「饒是如此,活人性命總是積功德。」
杜中宵點頭:「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其實,現在的知州、通判、簽判都來任官不久,大多都與這種陳年舊案無關,並不是什麼大事。反而是下面的公吏,因怕受罰,只怕會從中作梗。這些且不說,哪怕州里官員一起用心,真想查這案,還有一樁無論如何都不好辦。」
韓月娘推了推杜中宵的肩膀:「有什麼難辦的你只管說清楚就是,怎麼吊人胃口!」
「我剛才問了,死者是永城縣的吏人,來州里催繳文書。除了衙門裡的幾個公吏,州里並沒有熟識的人,而陶十七一直居住在州城,怎麼會跟他家裡扯上關係?我就怕那孩子殺錯了人啊——」
「呀!」韓月娘禁不住掩住口。「這——這可就沒有辦法了!」
杜中宵靜靜地看著韓月娘,過了好一會,才重重嘆了口氣:「我雖然為官不久,但中進士之後,在京城裡也學了幾個月公務,路上每過一地必與官員交談,著實學到不少東西。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由於死者在州城並沒有熟人,此案大約就是這樣了結了,那孩子難逃一死。但是——」
韓月娘聽到這裡不由發急:「你倒是把話說下去呀,真是急死個人!」
「當街殺人,如此果決,陶十七十幾歲的人,怎麼可能把人認錯!你信嗎?」
韓月娘一聽,怔了一會,才試著問道:「你說,這案或有隱情?」
杜中宵重重點了點頭:「那孩子目光清澈,從裡到外都透著精明靈氣,怎麼會如此糊塗!當然或許是我猜錯,那自然一切休提。如果我看得不錯,似陶十七那種人,怎麼會認錯人!沒認錯人,那此案很有可能就跟永城有關。衙門裡的吏人,很多都跟外面的游手閒人不清不楚,真涉案也不稀奇。」
韓月娘道:「你既是如此想,就該把那孩子的命力保下來,去查清楚啊!」
杜中宵搖了搖頭,嘆口氣:「所以此事我才要與你商量,我到底要做個什麼樣的官。中了進士,受了這份俸祿,那便是一輩子的事。當街殺人,如此重案,上面必然要地方儘快審理。而如果有隱情,必然不是短時間可以查清。我是推官,此案可管可不管。不管,十之八九就是儘快問斬——」
說到這裡,杜中宵搖了搖腦袋:「而如果我要硬保陶十七,就只能把此案先拖下來,借著自己過些日子去永城的機會,查探清楚。我一個新科進士,硬頂著州里官員,拖延案子,嘿——」
「做官有兩種。一是謹小慎微,步步為營,不做出風頭冒險的事,我就是個這樣的人。還有一種是銳竟進取,只要認定了,便就不管別人說什麼,硬著頭皮去干。」
韓月娘聽了杜中宵的話,愣了一會才道:「一件小事,你怎麼想這麼多?人命關天——」
杜中宵一擺手:「陶十七當街殺人,哪怕查出來他是報仇,性命也難保住,除非聖上德音。不過他拼上一命,把案子查清楚讓他走得安心罷了。但是我這一步踏出去,別人眼裡就是這麼個人,以後就積習難改,官場上只怕難回頭了。夫妻兩個,我總要問一問你才好。」
韓月娘看著杜中宵,張著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杜中宵道:「你或許覺得我是小題大做,其實不是。做官就是這麼回事,一件事做出來,以後人人都記得,聽你的名字先就想起這件事來,然後就都傳著這是個什麼樣的人。考進士之前,我曾經做過一篇賦,好多人都因這文知道了我的名字,以為我會做那樣文章。直到考中進士,才算沒人提起了。如果這次我力保陶十七,以後好多年都會受此影響。他的性命本就保不住,又違我本意,是以為難。」
這就是形象建設,以後官路漫長,杜中宵要想清楚做個什麼樣的官。人命大案,如果杜中宵跟大多數的官員意見不一致,此次就出名了。在官場上傳開,以後不管到了哪裡,給別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這種事情很難分清好與壞,有利不利也難說得很。只是一步踏出,給別人留下了印象,以後想再改變形象只怕不易。來到這個世界,杜中宵一向謹小慎微,實在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貪功冒進。如果經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救人一命還有價值,明知不行,做與不做就值得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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