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馬不停蹄,幾番喬裝,一路向北。
最終,她扮作一個到滄州府尋親的少年,央求了一個皮貨商隊的老闆,交了些許銅錢,便一併上路了。
商隊亦是想來拿一次皮貨回南地,等來年秋日再做買賣。所以,目的地會是燕雲十六州。
老闆見她知書達理,舉止文雅,談吐不凡,便同意讓她隨商隊一併去滄州府。在商隊裡,她的待遇倒是很好,因老闆覺得這個少年不錯,就讓她與自己的長子同行,大約是愛子心切,想自己那愚鈍的長子能受到什麼薰陶。
商隊日夜兼程,一路上輕車熟路,避開官匪,走了十天左右,就來到了燕雲十六州的邊境滄州。其時,滄州府還算作冬日,天寒地凍,即便有日光,也沒什麼力道。大風呼呼的,打在身上,徹骨寒。
商隊一到滄州府就遇見大風天,又加上燕雲十六州最近盤查得太厲害。商隊老闆幾番走門路亦沒法進燕雲十六州,就索性在滄州府停留下來,想著等天氣好一些再做打算。
商隊老闆決定停留下來,便輕車熟路找了一家說有遼人背景的客棧,在此歇息。老闆的意思是即便遼人來襲擊,這家客棧也是絕對安全的。他對他初次出門的長子說:「以後阿爹老了,這些路就要你來走了,你要牢牢記清了。」
「孩兒謹遵父親教誨。」商隊老闆的長子恭敬拜會。老闆嘆息一聲,看了看天,擺擺手讓他休息去。而他則看著黑下來的天,似乎在對陳秋娘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這像是要下雪了。」
「彤雲密布,徹骨寒,呼吸之間,水汽足,怕是不一會兒便下雪了。」陳秋娘亦看了看天。
老闆嘆息一聲,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人生無常,且無力,一路行走越發艱難,年少時的壯志如今看來簡直可笑。」
「李老闆何出此言?」陳秋娘攏了攏衣袖,在袖子裡搓著手問。
「蘇公子,不瞞你說,我已是病入膏肓,日暮西山,孩子都還小。小兒聰慧,卻也才七歲,長子到底愚鈍。這辛辛苦苦攢下的家業——」老闆搖了搖頭。
陳秋娘默然無語,人生就是這樣的,拼盡一生,未必就會如願以償。
老闆也只是隨便嘆了口氣罷了,並沒有要跟陳秋娘聊開的意思。像老闆這種走南闖北的人,即便到了行將就木,也不會淒悽慘慘與不熟識的人訴說的。
陳秋娘看著黑漆漆的天一會兒,老闆已經大步入了房內。陳秋娘站在廊檐下,兀自思念張賜。廊檐下的紅燈籠映得四周朦朦朧朧慘戚戚的,不一會兒,天空就飄起了鵝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下來,風在周遭怒吼,那些雪花打著旋四處翻飛。
上一次看到這樣大的雪花,還是在瑞士呢。陳秋娘緊了緊衣衫,便大步入了房內。房間是典型的炕頭了,商隊七八個人圍在火盆周圍,每個人都心事重重不曾說話。
李老闆的兒子看到陳秋娘進來,便熱情地招呼:「蘇公子,這裡坐。」
「李公子客氣了。」陳秋娘走過去坐下來。
李老闆的兒子便與她攀談,大多數是問陳秋娘走過什麼地方,看過什麼風土人情。這李公子初次行走江湖,對於周圍的事情還是比較感興趣。陳秋娘發現談吐之間,這個男子並不知道他的父親行將就木。
與李公子攀談了片刻,她便選了個角落和衣睡了。她自己的幾個包裹就放在一旁,與另外的人隔開了楚河漢界,呼呼睡了一夜。
第二日,雪下得很大,商隊依舊滯留在滄州。李老闆則是自己穿了厚厚的狗皮褥子出去打探消息。黃昏時分,李老闆匆匆而回,周遭的人紛紛詢問情況,他嘆息一聲,說:「大雪封城了。另外,遼人那邊蕭宰相遇刺身亡,現在正全力排查,禁止中原人進入燕雲十六州。而且跟我們做生意的遼人因為長期跟中原人有來往,已經被看管起來了。」
「那怎麼辦?今年這春日,滄州還下這麼大的雪,這已經是百年不遇了。如今,還不能去燕雲十六州,這多呆一日就多損失一日啊。」有個中年人急了。
李老闆臉一沉,立刻就說:「你這是對我發脾氣了?」
那中年人立刻說:「不敢,不敢,是我太激動了,唉,這大雪天的。唉,都怪那什麼柴家後人,做那些沒用的。殺了個丞相,能滅了契丹麼?」
「莫論國事,你倒是忘了?」李老闆沉聲喝道。
那人趕忙噤聲,李老闆向手上呵了兩口氣,便進屋去了。這會兒,在大堂里的一干人才議論紛紛說這來都來了,如何是好啊。
陳秋不語,她現在想的是如何找到柴瑜。如果柴瑜要東山再起,必須要師出有名。而今,趙氏聲望日漸高漲,掃平了許多動盪不安的因素,中原大地的老百姓終於能完整地耕種一輪迴,將種下的種子看到成熟,收進糧倉了。所以,中原大地的老百姓對於趙氏頗有好感。飽受戰火的他們,不允許任何人來破壞這難得的安寧的安閒,而柴瑜必須要名正言順,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即便不得到老百姓的支持,那也不能讓他們反對。而陳秋娘分析前後形勢,柴瑜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只能在遼人身上做文章。因為除了那些藩鎮割據的戰火給百姓帶來的痛之外,遼人時不時的入侵也是百姓們深切的疼痛。
蕭燕燕的父親已經被刺。柴瑜用了柴家標記的箭,這便是昭告天下,柴家後人還活著,柴家人又回來了。那麼,柴瑜只殺了遼人一個宰相是萬萬不夠的,他必然還會有所行動。
那麼,他很可能還在遼人地界。
想到這一點,陳秋娘不由得蹙了眉。她的易容術是沒問題,但是要進入遼人的領地,她還有心有餘悸。因為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民族,陳秋娘還不曾涉足過那邊的知識。
「蘇公子,你在想什麼?」李公子忽然問。
陳秋娘輕輕一笑,說:「我在想這滄州府可有名門世家。」
「嗨,這種地方,名門世家就算有都跑光了。」一直在烤火的中年男子笑道。這人算是商隊裡的老江湖了。
「是呢。蘇公子也是走南闖北的人,怎麼就對這天下形勢這麼看不透呢?」商隊裡有山羊鬍子的男子呵呵笑。
陳秋娘也只是笑笑,沒有多說。爾後,這一場春雪下了整整一周,陳秋娘就在這地方滯留了整整一周。期間,她也曾走出客棧,在集市上轉了轉,親自感受了邊境地區磨槍走火的緊張生活,感受了遼人與中原人之間曠日持久的深深積怨,也看到了邊境貿易的繁榮以及遼人與中原都急需的長治久安。
也就是在這一周的第六天,陳秋娘在街上碰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其時,凌冽的朔風卷著大片大片的雪花,路上行人來去匆匆。她想到集市上隨便逛逛,便披了斗篷,問店家要了一個手爐提著,攏著衣袖出了門。
她剛出了客棧門不久,就看到江帆迎面而來,一身深紫色的貂裘斗篷,斗篷帽上落滿了還沒來得及彈去的雪花。他手拿長劍,正急匆匆趕路,目不暇視。
陳秋娘腳步一頓,想要躲避一下,才忽然想起現在的自己是一張極其普通的少年公子的臉,而身著男裝。所以,她依舊緩緩而行,看著匆匆而過的江帆。三年未見,江帆依舊是明淨的少年,只是那張臉上多了歲月賜予的沉穩與嚴肅,昔年那純真的神色已經消失殆盡。
這些年,江帆不知道經歷了什麼呢?自從他私逃出汴京,爾後去了燕雲十六州轉了一圈,被定性為可能有謀逆之心,給江家帶來了猜疑之禍,被押解回汴京後,陳秋娘就沒再見過江帆。昔年在六合鎮時,偶爾遇見江航,詢問過他的消息。江航只說無甚大礙了,朝廷需要江家為之徵戰,再說了江帆養在山野不諳世事,到處跑也是情有可原,朝廷只是做做樣子,不讓江帆壞了規矩,並不是要真的責罰他。
「那他如今如何?」陳秋娘追問江航。
江航便很平靜地說:「出了被禁足於汴京,未經許可不得出城之外,便沒有什麼了。」
「那就好。」陳秋娘鬆了一口氣,一顆心就放了下來。這之後瑣事眾多,她便沒有再去記掛江帆了。再後來,她住在浮雲山莊,外界的消息也只是那些大事件,至於在世家如雲的古代,江家實在算不得是大世家。即便江家是大世家,江帆的父親也不是嫡出。
他到底遇見了什麼事呢。昔年玩世不恭的純真少年,有了這樣神情。
陳秋娘兀自思索,與他擦肩而過。原本行色匆匆的江帆忽然停下來,轉身喊:「餵。」
陳秋娘腳步一頓,江帆則是大步走過來仔細瞧了瞧她,問:「這位公子,不知我們可曾見過?」
「兄台說笑了,我看你倒是眼生得很。」陳秋娘笑著回答。
江帆略有所思,點點頭說:「是呢。你這張臉確實是眼生,只是感覺你這雙眼,像一個故友。」
江帆說到此來,便是一拱手說:「是在下唐突了。」
「公子言重了。」陳秋娘也作揖。
江帆略略頷首,打了打帽檐上的積雪,說:「在下還有要事,便不與公子敘談了。」
「請。」陳秋娘做了個請的手勢。江帆已經一轉身,匆匆前行,那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沒入了雪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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