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明明身處於火海之中,可洛倫佐卻感受不到那些熾熱的痛楚,相反的,他就像浸泡在無形的海水之中,只能感受到難以言語的冰冷,似乎有冰鑄的藤蔓正纏繞在自己的軀體之上。
這種感覺還真是有些意外,洛倫佐不是第一次面臨死亡了,他總在生與死的邊界徘徊,和那告死的神明擦肩而過,在死亡的鍘刀落下前,帶著賭桌之上的一切全身而退。
可看起來這次洛倫佐無法全身而退了。
莫里亞蒂還沒有死,他在火海之中發出痛苦的低鳴,一隻手捂著頭顱上那猙獰的傷口,另一隻手則撿起釘劍,胡亂地指著,他這個傢伙根本不會什麼劍術,在失去了權能之後,他只是個普通的瘋子而已,可即便被洛倫佐斬瞎了雙眼,但莫里亞蒂還是不願認輸。
他和洛倫佐一樣,在真正徹底地死去前,沒有人會停下。
洛倫佐伸出手,緩緩地將胸口的釘劍拔出,鮮血沿著鋼鐵與血肉的縫隙湧出,可漸漸的不再有鮮血了,仿佛這具軀體已經被這接連不斷的傷勢徹底抽空了所有。
死亡這種東西很奇妙,每個人對其都有著不同的見解,在福音教會的教義看來,死亡是件好事,信徒會榮升天堂,罪人會下地獄,也有人覺得死亡會來到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孤寂灰黑的世界,無論朝哪個方向前進都是無止境的灰黑,體會著近乎永恆的絕望。
在洛倫佐看來,死亡沒有那麼多神話色彩,死了就是死了,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留不下來,就像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不過略有些不同的是,洛倫佐一直覺得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並不是生物學上認為的那種死亡,他覺得肉體的死去只是死亡的開始,當最後一個記得死者的人也將其遺忘時,那才是真正的死亡,也是死亡的終端。
沒有人再記得他,也沒有人知曉他的過去,他這一生的一切都化為虛無的塵土飄散,就好像他從未真正存在過於這個世界上一般。
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洛倫佐逐漸想起來了,他能感到胸口下的那劇烈的震動,不知道是因快樂還是恐懼。
這個名字是個願望……
用力地扭動著劍刃,將它從血肉里緩緩地取出。
洛倫佐還不能死,只有他還記得那些人了,如果他死了,這些可憐的傢伙就真的死了,哪怕是為了這些倒霉鬼洛倫佐也要活下去。
他不再是那個孤獨的獵魔人了,他逐漸想起了一切,那被刻意隱瞞的一切。
貫穿胸口的釘劍被取出了,洛倫佐拄著它,好讓自己不因失血而倒下去。
可奇怪的是釘劍上有著一個扭曲的殘片,洛倫佐的視線逐漸模糊了起來,但他還是能勉強地分辨出它的模樣。
洛倫佐記得它,這是亞瑟當時給自己的徽印,說是來自塞琉的小禮物,斯圖亞特家的饋贈,原來是這個東西救了自己,莫里亞蒂的釘劍根本沒有貫穿自己的心臟,它被這個小東西擋住了。
「第二次機會……」
洛倫佐輕語著,用力地站了起來,莫里亞蒂還沒有死,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他踉蹌地朝著莫里亞蒂走去。
整個動力室都在不斷地被燒毀、坍塌,核心的熔爐之中卻仍在釋放著動力,扭曲的血肉縱橫著,它們一點點地纏住了每一個人,就連洛倫佐與莫里亞蒂也未能倖免。
「你還活著是吧!洛倫佐·霍爾莫斯!」
莫里亞蒂看不到了,但他能感到洛倫佐的氣息,大聲地吼道。
扭曲的血肉陷入了他的軀體之中,伴隨著洛倫佐對他的重擊,莫里亞蒂失去了操控亞納爾獵魔人的能力,現在這暴虐的血肉失控了,粗壯的觸肢一層層地包裹在萊辛巴赫號上,為鋼鐵的造物鋪蓋上一層血色。
他們就像被困於蛛網之中的獵物,被失控的妖魔吞食著。
洛倫佐保持著沉默,無力地揮劍,將那些逼近的血肉斬斷,眼前的熔爐如同烈日一般,其上布滿猙獰的血肉,而這血肉也在一點點地將莫里亞蒂同化。
看起來這個傢伙是真的沒有什麼戰鬥力,最強大的地方也不過是對於權能的利用,而當失去權能時,莫里亞蒂又變回了那個可笑的瘋子,只能無力地掙扎著,被妖魔吞食著。
這可不行,洛倫佐要親手殺了他,可不能讓這該死的妖魔搶占了先機。
緩慢地挪步著,血肉中的莫里亞蒂也停下了動作,他聽到了那輕微地腳步聲,大聲地笑了起來。
「你果然還沒有死啊!」
他也開心極了,莫里亞蒂已經看不見了,但這不妨礙他行動,他試著朝著腳步聲走去,但軀體絕大部分已經被妖魔的血肉同化束縛住了。
沒有絲毫的猶豫,釘劍胡亂地斬下,將那些束縛住的血肉盡數砍下,無論是妖魔的,還是自己的。
反覆斬擊著,就像感受不到痛苦一般,到最後莫里亞蒂將已經斷掉一截的手臂從血肉之中拔出,右腿在胡亂的斬擊下已經被折斷,血流不止,可他不在乎這些了,獨臂拄著釘劍,一點點朝著洛倫佐靠近,他們的戰鬥還沒結束,在此之前沒有人任何人可以干擾到他們。
殘破踉蹌的身影在火海里高大了起來。
「我開始覺得你是真正的瘋子了。」
洛倫佐有些讚賞地說道。
火海之下,那猙獰的身影大笑了起來。
「這是個糟糕的世界,我無法矯正它,那麼只能讓它矯正我了。」
兩人緩緩靠近,就像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握著手中僅有的劍,固執地出劍,只是為了一個又一個有些可笑的理由。
劍鳴攪動著星火,捲動成燃燒的軌跡。
不出所料,莫里亞蒂的劍術爛的不行,洛倫佐的劍刃避過他的揮擊,將他僅有的手臂一擊斬斷,鮮血飛舞中,斷掉的手臂緊握著釘劍沒入火海之中。
「我贏了,莫里亞蒂。」
洛倫佐輕聲說道,可緊接著他看到了。
那張布滿污血的臉龐之上,在那道幾乎切開頭顱的巨大疤痕之下,深邃的黑暗裡有微弱的火光亮起。
莫里亞蒂的笑容逐漸猙獰了起來,這是洛倫佐曾用過的招式。
「我學的很快,對吧?洛倫佐·霍爾莫斯。」
早在洛倫佐斬瞎他的雙眼時,莫里亞蒂便捕獲了洛倫佐,他一直在示弱,在這最後的時刻發動致命的一擊。
權能·拉斐爾。
幻象重疊在了一起,那被斬落的手臂化作無數的火星散去,緊接著又是一劍刺下,憑藉著洛倫佐的聲音,莫里亞蒂判斷到了他的位置。
鋒利的劍光降臨在了眼前,頂在洛倫佐的喉嚨處,可極度的深寒過後,它卻未能再下一寸。
莫里亞蒂死了。
其實洛倫佐也無法判斷他是死是活,在這燃燒的火海里,每個人的身影都扭曲猙獰了起來,就像在地獄裡掙扎的惡鬼。
洛倫佐看不清他的臉,但他能看到數不清的觸肢貫穿了他的軀體,這個一直在操控他人的瘋子最後也被別人操控了起來,扭曲生長的血肉在最後一刻將他重新吞食。
那麼自己贏了嗎?
本以為會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戰,到最後反而是兩個無比狼狽的傢伙,在可笑地的扭打在一起,而直到最後也沒有分出個勝負。
因為洛倫佐也死了,至少他自己覺得是這樣的。
數不清的觸肢同樣也貫穿了他的軀體,令他那本應將莫里亞蒂頭顱斬下的劍擊停頓在了半空之中。
下一刻湧起的焰火吞噬了整個動力室,野蠻生長的血肉也終於突破了鋼鐵的束縛,從航向黎明號的角度去觀察,能清晰地看到巨大的氣囊之上也爬滿了血肉的藤蔓,其中夾雜著數不清的斷肢與屍體。
洛倫佐的意識逐漸混沌了起來,無盡的熾熱過後便是深海般的寒冷,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於是睜開眼睛。
……
甲板之上042睜開了眼睛,他整個人濕淋淋的,倒不是掉進海里剛被人撈起來,而是被一抹又一抹的鮮血塗染著,自己的血和別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一直蔓延至了甲板的另一端。
他疲憊極了,握著已經斷掉的釘劍,仰起[新 ]頭。
那是一片美好的夜空,無比清澈,群星與瑩月高掛其上,划過了整片夜空,朦朧的白光落下,如同帷幕一般籠罩在這片海域之上。
「真美啊……」
042不禁感嘆著,活了這麼久,這可能是他到過離翡冷翠最遠的地方了,他很開心,當然,更開心的還是接下來的事,再有幾個日夜,他就能看到海平面盡頭升起的城市,他會來到新的土地,開始新的生活。
就像047常對自己說的那樣,在那個名為舊敦靈的地方,有著一場全新的生活在等待著自己。
即使是想像著這些,042都會感到一陣美好,他甚至覺得就這樣想著那片美好的土地,死在這美好的夜空下也蠻不錯的。
是啊,這樣的葬禮對於自己而言可真好。
緩緩地抬起手,鮮血已經完全將他的手掌所浸染。
現在他的狀態很不妙,剛剛激烈的戰鬥中,為了殺死那些妖魔化的獵魔人,他身受重創,可以看到腹部上有著明顯的創口,白骨與內臟清晰可見,其中還在不斷地湧出鮮血。
042已經無力戰鬥了,而在這艘逃亡的船上沉重的槍鳴聲不斷,起初還有著劍刃的鳴響與吼聲,可隨著那槍聲的不斷響起,逐漸的那些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單調的槍聲,最後槍聲也消失了。
有人在朝著042走來,他披著一身布滿裂痕的甲冑,手中握著一把短柄的霰彈槍,槍管上還沾染著鮮血。
隨著他的前進,身上的甲冑也在逐一脫落,叮叮噹噹地摔在地上,將那傷痕累累的軀體顯現了出來。
他沉默地來到042的身邊,靠著牆壁緩緩地和042坐在一起。
「都解決了?」042問。
「嗯。」他回答,「失控的獵魔人都已經處理完畢,他們現在只是一具具尚未冷掉的屍體。」
「接下來該做什麼呢?」042又問道。
男人沉默了很久,接著露出微笑。
「就像我們之前定好的那樣,前往英爾維格,前往舊敦靈,現在翡冷翠已經亂作一團了,他們沒有餘力來找我們,只要換上新的名字,我們就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聽起來真好啊……」
042輕聲說道。
「其實現在仔細想想,自由這種東西真沉重啊,不是嗎?」
自這燃燒的夜晚開始,042便在不斷地拼殺,殺死一個又一個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妖魔,他和男人一起從七丘之所里殺了出來,又突破了聖堂騎士團的包圍,他們搶到了這艘離港的船,自以為活了下來,可同伴們卻一個又一個的陷入瘋狂。
不斷地殺戮著,殺死敵人,殺死同伴,直至殺死自己。
「不過,我們至少得到了啊,042,你也不曾想過的對吧,我們真的有一天能離開翡冷翠,自由自在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男人也抬起了頭,看著那片美好的夜空。
「嗯……只是有些遺憾,016看不到這些了。」
男人的神情又低落了下來,灰藍的眼眸裡帶著悲傷。
042也微微僵住,他也很悲傷,他想安慰一下男人,可到嘴邊反而什麼話都說不出了,過了很久,有些無奈地說道。
「真是糟糕的一夜啊……」
逃亡的路上兩人已經交流過了情報,那些發生在靜滯聖殿內的事,還有那些發生在枯井之中的事。
今夜有很多人死去了,熟悉的獵魔人們,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們。
「所以我在想,如果所謂的黃金時代真的降臨了該有多好啊,就不會有妖魔了,016也不會死,這些糟糕的事也不會發生了。」042說。
「黃金時代嗎……聽起來真不錯,」男人說著歡樂了起來,「不過別想那些了,042,我們的新生活近在咫尺了,想想那些美好的事。」
「美好的事,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到了舊敦靈該做些什麼,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有些無聊的。」
042說著也笑了起來,寂靜的甲板上堆滿了屍體,它無聲地航行著,行駛在肅穆的世界下。
「那不如來給我當助手。」男人說。
「你真的準備開事務所?」
「這是當然的,我說了多少次了,我要開個偵探事務所,以我們這獵魔人的體質和能力,我們會賺大錢的。」
「聽起來還不錯。」
「這是自然的!」
男人對自己自信十足,可隨即他再次深沉了起來,有些嚴肅地問道。
「不過……你自己想做些什麼呢?042,這是我的願望,而不是你的。」
「我的……願望?」
「是啊,你想做什麼呢?042,每個人都有著為之執著的東西,便是那些東西支撐著我們活下去,支撐你的願望又是什麼呢?」
042陷入了沉默,目光有些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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