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小區主幹的那條路走出來,許琛暮看見了許多小孩子,這個小區似乎是年輕人的天下,許多年輕的父母推著小孩子出門,也有大一些的背起卡通圖案的書包去上幼兒園。
她這才發覺小區背後是一家幼兒園,人潮來往,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似乎能穿破牆壁一樣,她也只是望了一眼,也沒能穿透這麼多層樓瞥見自己想要看見的東西,她說不清自己想要什麼。只是聽著那樣的聲音,覺得有一種可能名為悲天憫人的情懷在裡面,她好像對一切都有敏感的心思,心裡的溝溝壑壑那樣多,容下了眾生百態,卻容不下自己的記憶來,滿腦子的社會人生,卻忘了生活是什麼東西。
耳畔動次打次陸陸續續傳過來一些聲音,她凝神聽過去,是廣場上的大媽們出動了開始跳廣場舞,聲音放出來,水泥地似乎為之顫動一般,陸瓊在前面走著,毫不在意的模樣,仿佛見慣了,也只是在餘光瞥見她駐足之後,也頓住了,默默端詳著她,豎起耳朵。
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了,陸瓊端莊地想著,以前放的那些歌現在似乎也退出了廣場舞的大潮流中,現在那些阿姨們的歌曲她已經無法分辨出那是什麼歌了,裡面還有一個聲音宛若念「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一樣的聲音給大家喊著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在這裡居住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明明只有三個月而已,卻好像過了三年甚至於更久一樣,那般陌生,在那段時間裡,她在醫院裡看著許琛暮沉默下去,好像看著許琛暮的皮囊一樣,那樣安靜的無神的許琛暮仿佛沒有了靈魂,空落落地靜默著,仿佛將周圍一切吸納進去,從而整個人虛無了下去。
她每次看見這些人跳廣場舞,心中默然艷羨著,思想自己老了之後還有沒有這種生活的動力,從內心深處源源不斷的,竭力生活的向上的源泉,她這樣憂鬱,在外面喜滋滋地笑著這樣的動作,她能不能做得出來?
&陸瓊!我想去看看——」
許琛暮攥緊了她的袖子快要蹦起來了,激動地指指點點,聲源處的聲音愈發明顯出來。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許琛暮便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一般,扯了她飛奔出去,循著聲音的源頭跑過去,繞過了一棟樓,從排排站的自行車裡穿過去看見了那個小型廣場,上面站了二三十個年紀大一些的女人,排得整齊,領舞的站在最靠近音箱的位置,今天是不正式的,因為沒有穿統一的衣服。
廣場舞在前幾年,在這個小區好像一個禁忌的話題,陸瓊回憶了起來,有人覺得吵,而大媽們也覺得這是個新鮮玩意兒不肯放手,所以兩方有爭執,在一些媒體上也有報道,矛盾很是尖銳。
可是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潛移默化地有了無聲的約定,大家約定俗成,到哪個點兒,年輕人就要起來工作了,到了哪個點兒,這些跳廣場舞的就知道啊他們要休息了,就回家去了,和平相處,從爭執到平和用了一年的時間,好像潤物細無聲似的自然而然地成了這樣,陸瓊默然回憶了,轉頭瞥著眼睛亮亮的許琛暮,許琛暮端詳著她們,好像看見火光一般,眼裡的光極好看。
&瓊——」許琛暮的聲音好像被剪子掐斷了,就剩下了半拉。
再一眨眼,她人已經偷偷摸摸地鑽在了人群後面,跟著廣場舞小分隊的最後一個成員,在一旁模仿著人家的步子跳起了廣場舞,慢了一些,仿佛她是蹣跚學步,而人家是武林高手,這樣的區別在陸瓊眼裡明晃晃地冒出,於是莞爾。
許琛暮突然之間就回過頭來看她,臉上的笑容頗有些「大爺,來玩啊」的諂媚意味,就差揮著手絹來招呼了,擺擺手,示意她也過來。
她可還沒老呢,就過來和她跳廣場舞?陸瓊杵在原地沒有動,抱著胳膊看她,有些矜持地笑,淡淡的,像是今早的風一樣若有若無地拂過,旁邊是清早起來賣燒餅的阿婆坐在凳子上咧開嘴笑,於是陸瓊也回過頭去給阿婆一個笑容。
就在她別過頭的時候,許琛暮好像做賊一般急匆匆地跑過來扯她。接著手上運斤如風,這樣形容可能不大對,但是這時候只見她一個箭步竄過來,接著雙手箍在陸瓊腰間,一用力將她抱起來,硬生生地拖到一邊。
才走幾步,陸瓊掙扎了一下,被人抱著跑總是不好的,像是強搶民女一樣被捆上了山寨做壓寨夫人的不適感,一個趔趄就摔下來。
許琛暮是瘦弱的,抱起她來就要用洪荒之力,這一番被掙扎一番,頓時倒了下來,往後跌過去。
踉蹌幾下還是站住了,陸瓊轉過身惱怒地看她:「你做什麼。」
&我跳嘛。」許琛暮指了指那頭還在忘情舞蹈的廣場舞隊,「年輕時候都不跟我跳等老了就更不理我了,我好難過啊——」說著又擺出泫然欲泣的模樣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仿佛自己是站在戲台上的花旦,水袖婀娜一舞便是風情萬種,她做出來只有蹩腳的搞笑,陸瓊卻笑不出來。
老了之後還跟她跳廣場舞,這種搞笑的約定背後有這多沉重的允諾,她涼涼地瞧著許琛暮,卻意識到一天天下來,許琛暮愈發恢復了本性,熱烈如火,像是要焚燒了她的陰鬱一樣,不斷地往前跨越一步又一步,變得積極而主動,而自己從最初掌控場面,漸漸變回了以前的模樣,願意的時候說我們去哪裡哪裡,沒有意願的時候被許琛暮帶著去這裡那裡,兩相陪伴,也並不膩歪在一起,好像是商量的口吻,可自己是隱在背後的。
她們在漸漸恢復從前的相處模式,她心底的矛盾交錯起來,刀劍相見,使得心裡血淋淋的,不知何去何從。
意識到了陸瓊的沉默,許琛暮有些驚慌地抬了眼:「我沒有,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生氣——」
&有。」陸瓊微微垂了眸。
&不開心呢。」
&有。」
&有。」許琛暮有些固執。
&說了沒有。」她定定地抬起眼來,也說不上是哪裡來的惱怒,憋著半口氣吞吐不下去,只得內心包藏悲哀,居留困苦,不能把自己的顧慮說出去,今早和許琛暮的爭論沒有結果,也不會有結果。
事情沒有到當時的境況,所有言語都幾近蒼白,所有的爭論也是沒有意義的。
陸瓊說完那句近乎失控的話後沉默了一會兒,伴著廣場舞激昂明快的背景音站在冷色調的廣場上,對面站著被風糊抹了了臉的許琛暮,許琛暮低下頭去:「我以前一定不是什麼好人。」
&亂想什麼——」
話出口自己吃了一驚,分貝揚起了那麼多,好像生氣,像是宣洩,在冷色調的畫布上狠狠甩了半畫布的大紅色似的,她分明沒有生氣的,她沒有生氣也沒有悲哀——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悲哀了起來,被自己似乎久而久之伴生的悲觀籠罩了起來。
為什麼不能相信她們的結果是好的呢……為什麼呢?
於是她靜默站在那裡也不說話,許琛暮略略地抬起眼來,抿著唇,接著回過身去了,好像是在深呼吸,微微仰著頭的姿勢,雙臂抱在身前,無比寂寥的姿態,肩膀起伏著,一恍惚仿佛連綿的群山,在群山之間冒出一隻鷹,鷹隼中冒出尖銳的空曠的吶喊。
可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安靜地像是陸瓊。
陸瓊是怎樣的人呢?她沒有印象,滿腦子的灰濛濛的大霧經久不散,它籠罩在陸瓊這個人身上,而她僅僅從腦海中榨出了一點信息,只有瓷器這兩個字。陸瓊像是瓷器一樣需要細心維繫和呵護,只是她並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似乎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什麼,兩相矛盾,迷茫之下只好深呼吸,把滿腹陰鬱吐出去,剩下原本的自己來。
&瞎說的你看你也生氣,我胡說八道麼,你不要當真。」她壯起膽子來扯扯陸瓊的衣角,對方僵了僵,然後微微躬下腰,抱住了她。
&你看你怎麼還抱上了呢,女女授受不親,你這樣我可就娶你了。」許琛暮咧開嘴開著不痛不癢的玩笑,陸瓊的胳膊攬在自己腰間仿佛繩索一樣將她套上,她覺得自己心跳加速起來,呼出來的熱氣混在四周,她覺得曖昧,又覺得恐慌,漲紅了臉有些驚喜,可是卻破無奈地勾出個苦澀的笑來,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這時候會站到安慰人的位置去,為著自己並不記得的因付出如今的果,她只是知道她願意這樣,腦子嗡地一響,額頭像是開裂一般地疼痛,仿佛哈利在伏地魔要對他下手時那道閃電形的傷疤一樣給予她記憶的啟示,這啟示沒頭沒尾,無法追溯,所以只好憑藉本能環著陸瓊,呆呆地像是木頭人。
&不起,我不應該發脾氣的。」陸瓊聲音清淡溫和,在耳畔輕柔拂過,在心間呼風喚雨,她陡然間像是倒換了位置,自己曾經也說過這麼一句話,用自己固有的語氣蔫兒了下去道歉,最後換來的是什麼呢?她記不清楚了,腦袋又酸又脹,只好默然無聲地點了點頭:「沒事啊,誰都會發脾氣的,你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的,所以一定有原因,我是做錯了什麼嗎?還是說——以前的我做錯了什麼嗎?」
陸瓊鬆開了她,微微打量著,從上到下細細觀看一遍,終於笑起來:「今天晚上我告訴你。」
&以你看,我就知道是我做錯了什麼吧?」許琛暮也笑起來。
&娶我麼?」陸瓊想起她剛才那句玩笑,於是正色問道。
「……啊我——」許琛暮又別過臉去,捂著自己通紅的臉不知如何措辭,說是開玩笑的吧,也不好,難道說不能暢想一番未來麼?說是認真的,也不好,那是怎樣一個奇怪的語境啊!
&陸瓊拉長了這個字,接下來短暫地思索了一些什麼,她想為什麼自己就要認定自己是個病人呢?她為什麼不能樂觀地去面對生活呢?她既然有樂觀的能力為什麼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是被抑鬱洗刷過的另類呢?
為什麼許琛暮這傻子在失憶後還要腆著臉笑眯眯地告訴她生活很美好?她不是在記起很多事情嗎?如果自己什麼病都沒有了,那許琛暮和唐益的矛盾不就也沒有了麼?說起來自己為什麼要依賴唐益呢?果然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揉了揉鬢角,「等我老了——」
&
&要做廣場舞的領舞,和姓許的老太太斗舞,還要去旅遊,帶著那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是個傻子,然後我就欺負她,一路上讓她給我端茶送水,按肩揉腿。」斜睨了許琛暮一眼,那廝似乎明白這姓許的老太太所指何人,扁著嘴露出促狹的笑意端詳著自己,於是她清了清嗓子,嘴角彎了彎,「我們去圖書館坐整整一天,從早上,一直到晚上,然后姓許的老太太困得睡著了,我就拿個輪椅把她推回去,遇到斜坡,我就一撒手,讓輪椅飛出去——」
&真是喪心病狂。」許琛暮忍不住打斷了陸瓊的美好構想。
&嘴。」
&
&後輪椅剛好飛到一輛豪車旁邊,啪唧一下撞到了,車主一定是個年輕人,快要嚇死了,不是碰瓷也要賠償了,然後我就慢悠悠地過去,看看這個老太太,翻翻眼皮,哎呀,硬朗著呢,她一直是很有福氣的人啊,於是我就把她搬回去,和年輕人說,不要害怕,我媳婦命是很硬的。接著就走回家去,看看你有沒有摔到什麼地方,摔到什麼地方,我就拿個紅花油丟給你,你自己擦一擦就好了。」
說到最後,陸瓊已經不用「這個老太太」這種代稱了,直接對著許琛暮笑了起來,被自己構想的故事逗笑了,她是寫書的,今日把自己心裡構建的自己和許琛暮的故事搬出來,用言語表達,多了一種趣味,她覺得有趣,看看許琛暮,許琛暮皺著鼻子:「真是薄情的女人,為什麼不是我推著輪椅把你撒手丟了呢?」
&關係啊大家可以比一比,誰先癱倒了就是誰輸了。」陸瓊眉眼都是笑意,「我們要健康地活到八十歲。」
&什麼不是九十歲?」
&啊,你活到九十歲,我就八十歲就可以了,你自己孤孤單單走完剩下的人生好了。」
話說到這一步,芥蒂全然消失,她們並排著走出小區去,回到那條街上,明知道活到什麼時候也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卻好像已經看見了那一天一樣充滿喜悅,許琛暮說陸瓊真是個薄情的女人,太刻薄了,居然自己自私地要活到八十歲,把自己丟在這淒悽慘慘的人間,陸瓊罕見地,眉眼裡盈盈都是水光,她攥緊了許琛暮的手,她原本不是抑鬱的人吶?為什麼要被唐益這樣說?
於是默然地站隊到了許琛暮這一邊,一抬眼,對面有人指著她似乎說著什麼,她蹙起眉頭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s 3.665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