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 72.星期四:久別重逢

    像極了每一場久別重逢,宋新山打熱水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了許琛暮。她似乎是孤身一人,穿著酒紅色的毛衣,她瘦了很多,衣服顯得大而空,她沒有往這邊看來,也沒有往那邊看去,只是靜靜地站著。

    喉嚨間驀地迸出了幾個單調的音節,可還是未能拼湊成完整的字句,他張了張口沒有去和許琛暮打招呼,一眼看見陸瓊把她拉到另一條走廊,怔了怔,這才感覺到褲兜的手機在振動,摸出來,不由得眉頭一跳,將熱水壺放在一邊,重新鑽進廁所去,接了電話。

    &今天又不來陪我麼?」那個女人的聲音總是泛著股甜膩的氣息,和她的身材一樣厚重給人油膩感,腰上一圈圈似乎蟒蛇纏繞的印子,可她還是覺得自己美如天仙。

    &我今天來看我媽。」

    陪著笑,全身都是冷汗,腋下冒出的汗水快要把襯衫浸透了,背後也是濕透一片,不管第幾次和她通話,自己都像是當了幾回孫子,他站在門口,剛巧瞥見門口的鏡子裡,他自己弓著腰像是大蝦,有點恥辱的姿態。

    &媽都那樣了有什麼好看的?說,你是不是又看那個小記者去了?」

    他不用想,就知道那邊的一擲千金的女人一定是撅起嘴唇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捏著指甲油給腳趾甲換顏色,她是用青春換了豪門的萬貫家財,現在在年輕男人身上尋求愛情。

    他就是那個年輕男人,他時時刻刻感覺自己陪著一頭母豬。

    不是對外貌的歧視和偏見,他想起這女人的論調來就覺得她大腦空虛,除了吃和睡還有奢侈品,其餘什麼都不懂也不樂意去懂,還要大放厥詞。

    自己又好到哪裡去,他是公豬,給母豬配種的那種。

    記起來自己偷偷摸摸去看許琛暮,可是陸瓊把關很嚴總是看不到,陸瓊總是會碰見他,一見到他就抿著藝術的微笑:「你又來了。」

    &想看看她——」

    &次讓你來,你不肯來,這次沒有機會的。」陸瓊說話是很不客氣的,尖酸刻薄起來也很有一套,好像護著崽子一樣護著許琛暮,生怕自己叼走了還是怎樣,可陸瓊自己和許琛暮都感情危機了——可陸瓊還是比自己好些的。

    自我審視著,猶如在腳底和頭頂還有後背前胸都放上了一面鏡子,將自己照了個通透,也貶到糞土中,一分不值。

    &沒有,我就過來給她看看,我怕護士欺負我媽。」

    &媽那樣把她丟到樓下去也不知道,」那邊傳來了極其歡快的笑聲,「今天晚上我們去看傑尼斯的魔術,我剛巧有票,記得來接我喲!」

    &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蹦出這個字來,這女人總是對他媽媽極為不客氣,可自己的母親是起不來的,那女人說得對,自己的母親等同殘廢,她在床上躺著猶如枯木喪失生機,沒有呼吸機就會立即死去,這樣的人和死了也沒有什麼區別,可他不能接受這種事實,固執地在女人面前諂媚地笑著來賺錢,支撐母親在這裡不死不活地呆著。

    &你>

    &你。」他想起來女人厚厚的塗著極艷俗的唇膏的嘴唇撅起來的那一刻,胃裡不住地翻騰著,似乎為了安慰一般,他想起許琛暮來,許琛暮的嘴唇,他記得自己可以近距離看見她的唇是很久以前了,她沒有化妝地站在自己面前,但是嘴唇還是紅潤嬌艷如玫瑰花瓣,他想自己可能是美化了一些,許琛暮以前有撕嘴皮的劣習,一定是沒那麼好看的,可這張嘴就能吐出尖銳的辯論詞,吐出數不盡的俏皮話,還能撒嬌,雖然不是對著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從來就只是個小丑,許琛暮對他沒有感情,但也不算做是玩弄,他想,許琛暮是尊重一切人的,他被所有人嗤笑看不起的時候只有許琛暮很是認真地注視他的眼睛,聆聽他的觀點,雖然他並不知道許琛暮嘲笑過他的詩歌——

    他看見許琛暮撒嬌,是對著陸瓊的,他坐在小徑旁的長椅上的讀書,遠遠隔著五棵樹的間距,那天似乎許琛暮買了一支口紅,扯著給陸瓊看——陸瓊不看她,她就湊過去,將唇湊給她看,陸瓊又扭過頭不看。

    許琛暮就大大咧咧地親過去,印在陸瓊蒼白的唇上,增加了幾抹紅,氣色都變好了許多,陸瓊生了氣,扭頭不理許琛暮了,許琛暮就追在後面:「陸瓊我錯了嘛你原諒我……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看看你這樣多好看呀是不是……講道理嘛我錯了我土下座……啊你要不要也親回來啊我又不是想占你便宜你誤會我了……」


    聲音甜得發膩,一聽就不是正經道歉。

    他無可抑制地想起被自己供奉起來的女神許琛暮,愈發覺得自己現如今被包養這是什麼日子——可是沒有辦法,他就是要讓母親可以在醫院呆得更久,這是一個孝子的職責啊……他沒有能力去一下子掙那麼多錢,就只好採取這令人不齒的齷齪手段,這世界都是笑貧不笑娼的,他無力著。

    &可記著不許去看你那個小記者了啊,女人就是要嫁對男人咯,工作受累什麼的,你怎麼會喜歡那種不聽話的女人,看看她遭報應了是不是?」

    ……

    &說是不是?」女人追問著,似乎他不去指著許琛暮的鼻子狠狠罵一頓他就一定會對許琛暮舊情復燃似的,於是他艱難地昧著良心又說了許琛暮的壞話,像是許琛暮笑話他的詩歌那樣:「是咯,她那樣子滿世界野,不會有男人要她的。」

    &乖。」女人終於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掛斷之後的短促忙音讓他覺得分外痛苦。

    他的詩歌和愛呢?他無法和這世界和解了,無法和自己和解,他嘆息著將手機塞褲兜,轉出男廁所要提起水壺來,陡然間愣了愣,他從鏡子裡看見了許琛暮的臉。

    她垂著頭但確實是她,袖口高高挽起來,洗了洗手,關掉水,抬起眼,看見了他,一時間蹙起眉頭有些困惑,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何用那樣悲切的眼光看著自己,一下子認為這是個變態——

    憑藉外貌和第一印象給人貼標籤是不對的。她心裡默念了幾句,平等待人,客觀待事,箴言重複幾遍,轉過臉來和和氣氣地問:「你有事嗎?」

    宋新山驚愕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像極了每一次的久別重逢,眼淚倒灌成河可無人憐恤,只能壓下所有的情緒波動和委屈悲哀,有些難為情地拿起了熱水壺,看見許琛暮把袖口放下,眼神充滿疑惑。

    &還是沒有記起來啊……陸瓊帶你來的嗎?怎麼會來醫院?她生病了?」

    支吾了半晌,在廁所里親切問候許琛暮,驀地覺得有些怪異,可這時候詩興突然涌流起來,他想在這昏黃的燈里,揣摩女神的心意,他要在這世間極亂的風景里,尋到她的過往,她是太陽上的百合花——

    &好像認識你,可是我不記得了,你是誰啊?」許琛暮笑笑,打斷了他對詩歌的醞釀,理著衣服的下擺,抬眼掠過這個男人,西裝筆挺,髮型整理得很有精神,文雅和俊秀的有舊文人的風度,但是眼神是很疲憊的,鬍子也沒刮,這張臉好像出現過,可她不知道為什麼腦袋裡冒出一朵百合花來,還有紅彤彤的太陽,這聯想頗有些怪異,於是她心底輕嘆著否決了自己所有試圖論斷什麼的想法。

    &叫宋新山,是你的——朋友。普通朋友。」宋新山走過去洗手,他沒上廁所,可表示禮貌還是洗了洗,熱水壺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呆著,從鏡子裡打量她,「陸瓊沒事吧?」

    &沒事,是我撞到頭,就過來了。」許琛暮對陸瓊還是充滿怨懟的,提起來的語氣有些酸澀,可是宋新山沒聽出來,訕笑著:「那你有沒有事啊?」

    &然沒有——說起來你到這邊是……」

    &媽——」宋新山噎了幾秒,整理整理思路,拿起了熱水壺,「你方便的話我們出去說吧,在這兒不合適是不是?你也不喜歡這地方的吧!」

    &以前經常在醫院的廁所聽見有人發脾氣,有人哭,有人死命地抽菸,有人在廁所待很久不肯出來,這世界上的廁所很多都其實很有意思,百態人生麼,不過我應該沒什麼事——」許琛暮想起陸瓊說她去買飯回來讓自己等著,心底有一點小小的任性,就不肯順從陸瓊,「走吧。」

    對陸瓊自己又為什麼生氣呢,她把這些概括為模糊的記憶使然,她把最想表達的東西吐出來了,不吐不快,猶如解脫,她記得陸瓊極其依賴唐益,唐益就像個陰影,陰影是一個怪獸的形狀,永遠蟄伏在陸瓊身後伺機而動,而這個陰影同樣籠罩在自己和陸瓊身後,她想自己憤怒這件事以外,還在憤怒著什麼,就像是自己所說,她總是信任唐益超過自己——

    算作是吃醋。但是比吃醋更加嚴重一點。

    一路默然聽著宋新山的敘述,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他們在一間病房裡停下,裡面只有一個老人躺在那裡神態平和,呼吸機的管子通上去維持呼吸,除此之外毫無生命特徵。這是宋新山的母親,得了重病,到頭來只能用這個機器維持「活著」的狀態,不能說話不能吃飯,睜開眼都不能,也沒有任何感覺,和死無異。

    &來看看她,就是,好歹算是本分,這病熬了這麼多年,該傷心都傷心過了,我挺大逆不道的,看她現在這樣又難受,可誰敢把這管子拔了?拔了我就是謀殺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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