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玞也確有可憐之處。」
舒娘子在天陌別館街門外登車之時,終於才忍住了滿腔的怒火,為程玞嘆息一聲。
「誰說不是呢,但相比之下,被虐殺的僕婢更加無辜可憐。」春歸道。
「雖為僕婢,但也人生父母養的,這樣被活活虐殺……可恨的是律法不公,今日咱們在場的幾個,都能看出來到底是誰在縱子行兇,又是誰毒害良妾,奈何韓夫人……她真是太傻了。」舒娘子又是一聲嘆息,握了握春歸的手:「這回要不是你,我家五娘怕就凶多吉少了,這份恩情世母記下了。」
舒娘子也不說那些感恩戴德的話,又拍了拍春歸的手掌,轉身登車離開。
春歸看了看天陌別館的牌匾,也十分惋惜今日沒能逼得程玞開口道出更多的隱情,而且更讓她憤憤不平的是程敏竟然能全身而退毫髮無傷。
只看著顧纖雲今日那番情形,應當不至於再被程敏一直矇騙了,她的妄執,應該會煙消雲散的吧?
顧纖雲仍然跟著程敏,寸步不離。
她親眼目睹這個男人雖說不滿韓氏不打自招的蠢笨,竟然能壓抑怒火諄諄安慰,她也親耳聽聞了這個男人,曾經對她海誓山盟如膠似膝的男人,親口道破了真相。
此時已經不在天陌別館,而回到了英國公府。
暴跳如雷的英國公程決給予了膝跪身前的長子程敏重重一個掌摑!
「你們夫妻二人好大的膽子!程玞生來就有癇證,你竟然膽敢幫著韓氏隱瞞?!居然還編造理由說什麼他和珠兒八字相衝,要送去南昌養些年才能解厄!結果呢,你們養出個什麼東西?!就程玞這副德性你們竟然還敢慫恿著和學士府聯姻?為個孽障求娶沈閣老的嫡親孫女兒?這也就罷了,居然還當著舒氏的面兒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你讓我怎麼和沈閣老交待?!」
「要若不是父親看珠兒體弱,已經動意上請改冊世子,兒子當年又怎會出此下策。」程敏雖膝跪在地,但眉眼間的囂張卻顯然無遺。
「好個逆子!」程決抬腿就往前方一踹,程敏也生生挨下父親這記重腳。
「你就這點見識?眼睛裡就只有爵位了?你幾個弟弟,他們都是正經八百科舉入仕、進士出身……」
「倘若兒子不是長子,未被冊為世子,同樣可經科舉入仕、進士出身!可是因為珠兒體弱,父親竟想改冊二弟襲爵,父親可有為兒子著想?長房倘若失了爵位,且再不能經科舉取得出身,日後又怎麼在朝堂立足?!」
「那也是你命該如此!」
「命?」程敏牽起一股冷笑:「命運從來都是靠自己爭取的!」
「你、你、……真是逆子,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你竟然還敢忤逆親長!」
「父親,現在已經不是光宗執政了,父親理應清楚英國公府若無兒子多年奠定人勢,如今是怎生光景?兒子這回的確是受人算計,一時之間難免遭受非議,不過朝堂之上自然有人為兒子上書求情,珠兒如今身體已無大礙,七郎廢了也無關緊要,父親這時若上請改冊世子,兒子敢擔保非但不會獲允,且父親還會落
得個聲名狼籍!到底兒子雖有過錯,但父親才是家主,父親一意孤行,無疑會將家醜徹底揭曝,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兒子之所以包庇七郎,皆因英國公府存在手足闔牆之憂!」
「你這是在威脅我?」程決反被氣得怔住。
「養虎為患,悔之晚矣。」程敏挑眉冷笑:「父親之所以對珠兒還有寄望,難道不是因為經過這麼多年,父親其實心知肚明兒子羽翼已豐,二弟他們根本不是兒子的對手!」
程決沒有吐血三升,怔了半晌後竟然哈哈笑出聲來:「程敏,你不錯,你可真夠沉得住氣,也的確具備膽識,你如今之所以有這底氣,是因為有魏國公替你撐腰吧?你早早就摻和進了奪儲,想跟著鄭秀扶持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
「乳臭未乾,方可為傀儡。」程敏像也知道他的行為不可能完全把老父親瞞在鼓裡。
「罷了,這事你既能收拾,我也懶得多說,但我警告你……沒有手足兄弟幫襯,你一人勢必難成氣候,你的幾個弟弟論心機城府是不如你,且他們對於爵位也的確心存企圖,但到底你們是骨肉至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不能獨善其身!壓制歸壓制,但你倘若自斷手足,就無異於自掘墳墓!」
程敏微微一笑:「兒子當然明白如此淺顯的道理。」
「韓氏呢?你要如何處治?」
「父親應當明白,這麼多事情不可能是韓氏自作主張。」
「我當然明白,可韓氏已經當眾認罪了!」
「父親明白,旁人焉能不知?兒子要若只把韓氏推出頂罪,豈不被人議論涼薄無情?且這麼多年來,兒子若無岳家扶持,恐怕也難以取得今日成就,韓氏兒子是必保的,因為魏國公已經向聖上舉薦,起復岳丈任職兵部左侍郎。」
「皇上是打算起用親家公節制晉國公?」到底是官場浸淫多年,程決的觸角相當敏銳。
「節制是言重了,不過晉國公府眼看就要成為周王的岳家,皇上自然要給予牽掣。」
畢竟皇帝現在還沒打算廢儲,所以不能縱容幾個皇子的權勢重於太孫,威脅儲位。
可這樣一來就會給予他人有機可乘的機會,往往事與願違。
權勢的均衡和掣肘,說起來的確是一個難題,分寸之間,差之毫厘則謬之千里。
英國公父子認為弘復帝的確不是擅長所迫權術的君王。
「韓氏的確沒有自作主張?」程決的口吻已經有所緩和。
「她根本不管外頭的事務,顧氏……太過貪婪,是兒子下令姜婆子等人將其處死。」
「你倒是會用韓氏的人。」程決冷哼道。
「這樣一來萬一出現紕漏,兒子才能自保,韓氏也很清楚,倘若兒子尚且不能自保,她就更加沒有活路了。」
「連我都一度以為你會寵妾滅妻。」程決掃了一眼程敏:「要論涼薄,你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氏的姿色的確能夠博得兒子歡心,不過兒子豈能色令智昏?就算撇開家世不談,顧氏那腦子,當寵妾都不夠資格,明明愚鈍不堪,偏偏自作聰明。」
程敏沒有聽到
「寵妾」此時正發出尖聲厲笑。
真相大白了,至此總算真相大白了。
再是不能正視,可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顧纖雲居高臨下卻淚眼朦朧,此時她已看不清被她愛了這麼多年的,這個男人的面目了。
這個男人曾經動情如失神智,親吻她的寸寸肌膚,一口一聲的心肝寶貝,承諾總有一日會讓她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和他生而同枕死亦同穴,生時共享榮華死後屍骨不分,她愚鈍麼?
不,是她真正的動了情,她想自己蒲柳之姿,贏獲權勛豪貴的摯愛確然三生有幸,程敏,他是多麼一個光芒萬丈的人啊?她從來明白他的野心和抱負,所以為之傾倒,以為他的確是個頂天立地的丈夫,值得傾盡她毫無保留的愛慕和追隨,她怎能不相信他,怎能對他懷疑防備?
原來連寵妾都是高攀了啊,顧纖雲,你真是天底下最痴最傻的蠢貨。
「我不能親眼看著你身敗名裂了,但你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程敏,雖無陰冥地獄,但我會想盡辦法讓你難消妄執!灰飛煙消才是你應得的孽報,但那不是我的。」
顧纖雲最後看了程敏一眼,再也沒有回頭。
當春歸圍觀韓夫人母子自認罪行的同時,蘭庭卻也再次向莫學士「告假」,他沒急著回太師府,先是去了一處地方面見如今頗得弘復帝信重的陶嘯深。
要說掩人耳目,這地方卻還算處於鬧市,蘭庭其實並不在意讓人目睹他和鎮撫使有所來往。
陶嘯深來的時候,一壺茶剛剛沏好,青碧的湯水咬緊白瓷盞口,一扇窗外,翠葉扶疏。
「逕勿今日相邀,是為何事?」鎮撫使延續了乾脆利落的作風。
蘭庭微微一笑。
「前些時日無意之間,庭竟察覺太師府里有東廠暗探。」趙修撰先捧了茶杯,聞一聞白煙透著的清香。
這話卻讓陶嘯深緊緊蹙起眉頭。
「東廠耳目是不能拔除的,庭並非為這事為難陶鎮使。」蘭庭又是一笑。
「那麼逕勿今日究竟是為何事?」
「那暗探在我四叔的書房偷放了一卷書稿。」蘭庭拿出一張紙,遞給陶嘯深過目,而後又收回當場焚毀:「這卷書稿,現下已經確鑿傳到了太孫殿下手中,若庭預料不差,太孫應當會聽信慫恿,暗殺四叔甚至在下。」
陶嘯深的眉頭都快糾成死疙瘩了。
「經過宋國公府事件,皇上應當會讓廠衛加緊督促太孫,我先知會陶鎮使一聲兒,希望陶鎮使加以重視,皇上眼下仍無廢儲的決意,當然不樂見太孫在這節骨眼上再行罪劣,倘若任由太孫犯下暗殺朝臣的重罪,就算未有得逞,屆時皇上也勢必為難,所以,庭將此事預告鎮撫使,希望鎮撫使能上稟皇上,及時阻止太孫的罪行。」
太孫還沒行動,就算挨罵挨罰,大不至於引發誹斥洶洶,那麼弘復帝就不會受迫,且將一切扼制於未發,趙四叔和蘭庭當然都不用涉險,陶嘯深又能立功,這確然是件幾全俱美的事。
但陶嘯深仍然還有疑慮。
「太孫胡作非為,難道逕勿……就果然未生廢儲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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