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西老家的嚴嵩日子可比在南京滋潤的多。
別看如今的他無官無職,但每天來拜訪他的官員依舊是絡繹不絕,就連省里的參政都是排著隊的來。
這些參政大多都是地方書院的院師,這還是當年陸遠在江西視察時安排下的制度。
「父親。」
嚴世藩推開書房的門,對臥在躺椅內的嚴嵩輕聲言道:「白鹿洞書院的賀向元來了。」
嚴嵩睜開眼睛看向嚴世藩:「他自己?」
「自己一個人。」
「請他進來。」
「是。」
嚴嵩起身坐到書桌後,不多時腳步聲響起,賀向元走了進來。
「呵呵,老閣老近來安好否。」
「向元公。」
嚴嵩撐著桌面作勢起身,賀向元已經十分懂事的上前扶住:「老閣老快坐、快坐。」
「這可真是失禮、失禮。」
嘴上說著失禮,嚴嵩的屁股已經落了下去,他抬手示意:「向元公也坐吧,東樓。」
一直守在門坎處站定的嚴世藩立馬上前來為賀向元倒茶。
等忙活完,嚴世藩言道:「爹、賀參政,我就在門外,有事您二位喊一聲便好。」
賀向元含笑點頭:「辛苦。」
等到嚴世藩離開,賀向元頗為感慨的對嚴嵩說道:「老閣老,令郎變化巨大,您教子有方啊。」
「呵呵,見笑了。」嚴嵩搖頭一笑:「老夫沒教他多少,要說教,這些年他也沒少吃虧,也算學了東西。」
「閣老通透。」賀向元點頭應是:「確實,只有吃虧才能學到東西,老祖宗教的話還真沒錯。」
嚴嵩嗯了一聲:「畢竟都是先人的經驗教訓,能傳下來自然有其道理。」
「只可惜話說千遍不如實事一件。」賀向元接話說道:「有些事,就得親身經歷一次才能懂,不然老夫和閣老說的再多,那些孩子也不會往心裡聽,還會覺得咱們嘮叨。」
嚴嵩於是哈哈一笑:「向元公說的對,這天底下最難的就是咱們做父親的,說的多了招人煩,不說又怕孩子吃虧,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頓了頓,嚴嵩又頗為感慨的嘆出口氣。
「不過這次南京一行,很多事老夫也看開了,萬般皆是命,強求不得的。」
賀向元頗為詫異:「閣老竟出此言可真是讓老朽驚詫,閣老當年何等的風發意氣。」
「舊事不堪,不提也罷。」嚴嵩擺手:「老夫這次往南京,可是實打實的在生死唉。」
賀向元的眉頭彈動一下,呵呵一笑寬慰道:「閣老勿憂,新法不溯舊,都過去的事了,再者說閣老也是有難言之隱,畢竟很多事並非出自閣老本意,也是不得已強為之罷了。」
「怎麼聊到這上面來了。」
嚴嵩岔開話題:「老夫如今已然退了,就不想再嘮叨這些凡俗往事,向元公難得來老夫這裡一趟,今晚一定要留下來喝兩杯。」
「閣老您的身體?」
「少酌兩杯無妨的。」
「那好。」賀向元微笑道:「既然閣老有此雅興,老朽當敬陪一二。」
——
「太師,衍聖公來了。」
山東,陸遠的臨時行轅,張四維匆匆來見陸遠,向後者報告了這一重要消息。
陸遠連忙起身向外,果見堂內孔公珏正陪著一舞象之年的少年郎,能讓孔公珏如此尊敬的,也就只能是他家的主子,當代衍聖公孔尚賢了。
見到陸遠,兩人也站了起來,孔公珏率先開口。
「太師,這位就是我家公爺,公爺,這位便是陸太師。」
「聖公好啊。」不等孔尚賢先開口,陸遠已經滿臉熱情笑容的拱手上前,離著前者三步外還煞有其事的作了一揖。
倆人都沒想到陸遠竟然如此客氣,孔尚賢先是一愣,隨後忙回過神來作揖還禮。
「下官見過太師。」
孔尚賢這個謙稱很有意思。
竟然自稱下官。
衍聖公在大明朝,洪武年的時候可以享受正二品的俸祿,到了永樂朝就變成了從一品,再到天順年變成正一品。
陸遠也是正一品,不過沒有公爵的爵位,按大明舊制來說是要排在衍聖公下面。
不過因為國憲頒行,內閣首揆在法理上成為國家最高的掌權者,因此如果是按照國憲的新標準,孔尚賢這裡自稱下官也沒有錯。
所以陸遠才會覺得有意思。
孔尚賢循新制而非舊制,很有一番示好的味道在其中。
「聖公不必如此過謙,請坐。」
陸遠招呼二人落座,滿面微笑的開口:「本輔雖然是首揆,但也是進士出身,是至聖先師的徒子徒孫,天下讀書人,就算是皇上,算起來也是聖公您的學生。」
「不敢。」孔尚賢微微垂首:「太師直呼下官便好。」
「那不行,太失禮了。」
陸遠擺手言道:「不說公鈺兄在這裡同不同意,本輔自己也張不開嘴。」
「太師言重。」孔公鈺忙言語了一聲。
「按說本輔應該去曲阜拜會聖公。」陸遠看著孔尚賢言道:「不過本輔實在是俗事纏身難以動步,不得已才委屈聖公您紆尊降貴來一趟。」
不等孔尚賢開口,陸遠又道:「之所以將聖公請來,一者既然來了山東,於情於理都要和聖公您見一面,二者也確實是有些事情需要聖公的幫助。」
孔公鈺此刻越過孔尚賢接了話:「太師言重,聖公不過舞象之年,尚在家中閉門讀書的歲數,又哪裡能幫上太師什麼忙呢。」
陸遠瞥了他一眼,笑了。
「公鈺兄倒是頗有家長風範。」
孔公鈺頓時面色訕訕緘口。
見其閉了嘴,陸遠這才繼續盯著孔尚賢,後者有些許緊張的說道:「太師有何吩咐盡可示下,下官一定竭盡全力。」
「也不是什麼難事,對聖公而言,等同於舉手之勞。」
陸遠先送上一粒定心丸,隨後言道:「前幾日本輔剛來山東的時候,孫秉誠和本輔匯報了山東各司衙的情況,主要是考成方面的,山東的提學道衙門和禮曹的教育工作考成成績不理想,孫秉誠請本輔的示,本輔一想,聖公您就在山東,這種事,本輔拿意見豈不是班門弄斧,所以就想讓聖公幫幫忙。」
孔尚賢困惑道:「提學道衙門的事?下官還真沒聽孔元杲說及過,是哪方面考成不過關?」
「新學的開辦和招生都不理想。」
一聽到新學兩個字,孔公鈺就臉色一變,剛欲開口就發現陸遠瞥了自己一眼。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殺機,孔公鈺還是嚇的渾身一顫,冷汗瞬間遍體。
「這。」孔尚賢也作了難:「太師,下官對這些事確實不曾過問,畢竟下官歲淺,很多事都是他們主持,不過既然太師開了口,下官隨後就找孔元杲問問,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
「好,那就多謝聖公了。」
陸遠面露微笑:「聖公出面,山東提學道和禮曹上上下下誰敢不遵,孫秉誠有福啊,主政山東,有您在這給他保駕撐腰。」
「太師謬讚。」
孔尚賢被誇的面紅,連道不敢:「下官願為太師略盡綿薄。」
「好好好。」陸遠哈哈一笑起身:「那本輔還有事,就先失陪,晚上本輔設宴,咱們再聚。」
「太師慢走。」
兩人起身目送陸遠離開,而後孔公鈺便著急的對孔尚賢開了口。
「公爺,您怎麼能答應幫這個忙啊。」
「你指的是剛才太師所說提學道衙門新學考成成績不好的事?」
「沒錯。」孔公鈺急道:「公爺,新學是什麼?那是掘咱們家的根吶,太師讓您出面來說這件事,明擺著是想讓您,讓咱們家親自出面為他的新學站台,這種事萬萬不能答應。」
孔尚賢沒有說話,臉上帶著這個歲數不該有的沉穩和深思。
「你說的孤何嘗不知。」
「既然公爺知道,為何還要答應那.」
「你話太多了。」
「啊?」
孔尚賢看向孔公鈺,此刻的前者臉上哪還有之前在陸遠面前的稚嫩與緊張,他用很沉穩的語氣說道。
「你的話太多了,不僅在我這,在太師那也一樣,所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又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先輩所教的這些話你都忘了嗎?急什麼?」
孔公鈺一個勁的眨眼:「公爺,這都要掘咱們家的根了,還不著急?」
「急有用嗎。」孔尚賢反問道:「你覺得,咱們只一個曲阜縣能對抗現在擁兵百萬,富甲天下,兼有法理大義支持的陸太師嗎,若是咱們家有這般能耐,這上千年來,還需要走馬燈一樣的改朝換代嗎。」
孔公鈺頓時失聲。
「我孔家屹立千年不倒,無論如何改朝換代仍安享富貴,便在於一個靜字,咱們靜,則帝君王侯便要將咱們敬於太廟社稷之巔,可若是咱們動,一步踏錯,這萬世家業便有墜毀之風險。」
孔尚賢慢條斯理的說道:「而今天下看似國憲頒行之後日趨平穩,實則暗流涌動,嘉靖在位三十六年,孤不信他沒有一點後手就如此一敗塗地,所以,這個節骨眼上,一動不如一靜,太師要求做的事就去做,遵紀守法,誰也挑不出咱們的刺。
將來要是帝制復辟,咱們家也只不過是被強權所迫,誰敢對咱們家反攻倒算?
若是帝制復辟徹底無望,咱們家也是旗幟鮮明支持國憲內閣的,起到了作為天下士林第一家的表率作用,將來這天下,一樣要給咱們家留上一席之地。」
孔公鈺人都聽麻了,萬沒想到這番話竟然是從只有十七八歲的孔尚賢口中說出。
但很快又覺合理。
畢竟是自幼就襲爵的一代衍聖公,絕對當得上一句博覽群書,這點見識城府還是有的。
「不要急,永遠不要急,無論什麼事情。」
孔尚賢起身向外走:「太師是有大智慧之人,所以,他離不開咱們家的幫助。」
「公爺的教誨我記下了。」孔公鈺跟在身後言語:「只是一想到,唉。」
「學術是誰提出來的不重要,誰發揚才重要,想當年陸九淵在江西辦象山書院,還和朱熹的理學派搞過一次鵝湖之會,從其開始,就奠定了心學之基,提出明心見性格物致知,後經陳獻章、王與准(王陽明高祖父)等人逐步摸索,最後在湛若水之手完善,王陽明不過是集大成之學於龍場悟道,心學之路前後歷時接近五百年。
可笑而今之天下,一提到心學就只會想到王陽明,甚至尊其為半個聖人,如以此論,還要陸九淵、陳獻章這些人做什麼。
同理,太師提出來的新學一樣在摸索,也不完善,如果將來帝制徹底復辟無望,那咱們就把新學發揚起來,如此,咱們家還是聖人門庭,懂了嗎。」
孔公鈺此刻是徹底的無話可說,十分服氣的跟在孔尚賢身後。
這一刻的他就想到了一句話。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
豈可用歲數論能耐。
(正常更新欠了八章,兩日內補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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