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乍暖還寒,冷雨欺花。
鄔瑾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看著父親能進下湯藥,才在母親催促下冒著細雨進州學「斐然書院」讀書。
跨進二門,就見學齋兩側粉牆之上貼了前兩日算學私試排名,同窗都在昂首觀看。
有人見鄔瑾來了,就笑道:「頭名來了。」
大家都回頭看鄔瑾,鄔瑾勉強一一笑,沒有言語。
又有人指著進來的一人笑道:「墊底的也來了。」
知府之子程廷滿不在乎的哼了一聲:「鄔瑾算學當然好,他天天賣餅,算學不好,豈不是要把褲子都虧掉。」
說完之後,他領著三粒老鼠屎摯友大步往裡走,路過鄔瑾時用力撞向鄔瑾肩膀:「臭賣餅的,有本事你雜文也拿頭名。」
鄔瑾雜文不好,用盡全力也只能中等。
今日上午第一堂就是雜文課,講郎出了「燭龍棲寒門」一題,限一炷香,讓大家做一首試帖詩交上去。
此題出自「北風行」,鄔瑾思索片刻,先用首聯破了題。
「簌簌寒雨棲,碎碎觀音石。」
第二聯再要如何承題,他卻是一時想不出佳句,腦海中無數詞句流動,混雜著父親身上流淌出的血和汗,讓他頭昏腦漲,兩眼酸澀,總像是有淚蓄積其中。
等香燃盡,那捲上還是只有這一聯,自然挨了講郎的批,程廷幸災樂禍,對鄔瑾冷嘲熱諷,講郎在上面講,他在下面講。
講郎講到要緊處,忍無可忍,怒將程廷揪了上去:「你這麼能說,你來說!」
程廷這才悻悻閉了嘴,還了學堂上一個清淨。
午飯後,鄔瑾領了雜文講郎的課業,走到書院後邊的藏亭中,張望周遭景色,想要做出一詠春的好詩來。
亭外細雨朦朧,風已寒透,四處都是一片濡濕,陰冷有了形狀,綿如絲,利如針,往人四肢百骸里鑽。
眼前一顆榆錢樹已經快要掛串,他卻此時才抬頭看見。
忽的,程廷的聲音打破了他的冥思苦想:「我雜文作詩最為厲害,今天先生還讓我上去講呢,你會不會?」
「不會。」
回答的聲音又甜又脆,像多汁的大白梨。
鄔瑾扭頭看去,就見程廷打著傘,十分熱忱的領著個小姑娘進了藏亭旁邊的溪祠。
溪祠養著一條黃狗,他一腳踩到狗腿上,那狗便懶洋洋的「嘖」了一聲,重新趴了下去。
他收了傘,獻寶似的對小姑娘道:「這狗大吧,你要不要騎!」
大黃狗耷拉著個臉,調轉方向,用屁股對著他。
小姑娘穿著紅褙子,頭上用紅繩扎著兩個角髻,胸前掛著長命金鎖,板著小臉兒回答:「不騎。」
程廷賊心不死,對著小姑娘眉來眼去:「你要不要來州學讀書,我讓我爹和山長說,在書院裡也辦一個女學,這樣你就可以天天出來玩了。」
小姑娘低著腦袋看狗:「我不喜歡讀書。」
「我也不喜歡,咱兩是知音,」他也低頭看狗,「它還會打滾,我讓它給你滾一個。」
說罷,他踢了大黃狗一腳:「鄔瑾,滾,打滾。」
小姑娘疑惑:「狗叫這個名字?」
「狗不叫這個名字,我叫這個名字。」鄔瑾從藏亭里走了出來,都快被程廷氣笑了,連帶著心中鬱氣都散去不少。
程廷猛地見到鄔瑾,頓時羞了個滿臉通紅,惱羞成怒地瞪著鄔瑾:「臭賣餅的,你敢偷聽小爺講話!」
不等鄔瑾說話,他扭頭去拉小姑娘的手:「我們走!」
小姑娘藏起薄薄的手掌,不讓程廷拉她:「你送我去哥哥那兒。」
「那、那你自己去吧。」程廷依依不捨的把手收了回去。
「你怕他?」
「我不怕,」程廷氣焰囂張的回答,「誰怕他了,我只是有點恐懼!」
他把傘塞給鄔瑾:「餅哥兒,你把她送明經堂去,要是她少一根頭髮絲,明天小爺饒不了你。」
說罷,他後知後覺想到小姑娘出來太久,兄長恐怕會找來,當即拔腿開溜,沒了蹤影。
溪祠里只剩下鄔瑾和小姑娘。
鄔瑾認出這小姑娘便是昨夜的大買主,如今湊近了看,越發覺得這小孩生的一副好相貌,丹鳳眼,長睫烏黑簇擁,嘴唇紅潤潤的,好似花瓣。
他撐開傘:「走吧。」
兩人一左一右走上石板小道,穿過兩座祠堂,往右拐過一條長廊。
長廊外邊擺著一隻肚大底尖的黃沙缸,養了碧溶溶一缸水,兩尾赤金點額的錦鯉游揚其中,泛出圈圈漣漪。
小姑娘停在缸邊不走了,埋頭看魚:「有魚呀。」
鄔瑾駐足回頭,也跟著站在魚缸邊,片刻之後,小姑娘看夠了魚,兩人繼續往明經堂走。
走到明經堂外,大門緊閉,小姑娘向鄔瑾道謝,上前推開門,甫一開門,屋子裡便有刺耳的聲音傳了出來:「不許用騾子,那是你們莫家一百年前的規矩,現在人變了,規矩自然也變了!」
鄔瑾立刻大步往後退,想要離開此地越遠越好。
莫姓,是百年前盤踞西北的大姓,據西北十州,號撫遠軍,大昭朝開國時歸朝,縱然歸朝,也像是一種無聲的謀逆。
後來昭宗皇帝誘莫家五服宗族入京為質,迫莫家入京獻地,爭鬥至今,莫家只剩寬州節度使虛名。
鄔瑾大步流星回到藏亭,拼盡全力把詩做了出來,回學齋時,又聽到了小姑娘的聲音。
她嗓門不小的叫哥哥,先是啾啾地說魚,隨後汪汪地說大黃狗,最後咩咩地告程廷的壯,天真爛漫順著她忽高忽低的聲音往外淌,連風都變得活潑起來。
鄔瑾加快腳步,沒想到正好和小姑娘打了個照面。
小姑娘從台階上躍下,「咚」一聲跳到鄔瑾身前,她站穩腳,仰頭看向鄔瑾,張嘴「哈」的笑了一聲。
鄔瑾還未說話,她身後又傳來急急的呼聲:「阿尨!」
隨後,一位男子帶著兩個隨侍匆匆趕了上來,人還未下台階,便已經撐開了傘,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把小姑娘籠在傘下。
鄔瑾心想:「原來她的乳名叫阿尨。」
阿尨娘伸手指向鄔瑾:「哥哥,他送我回去的。」
打傘的男子將手中的傘移開些,抬起頭來,看向鄔瑾。
他的目光穿過寒風細雨,穿過晦暗光線,銳利地罩住了鄔瑾。
鄔瑾陡然後退一步,然而沒有卑躬屈膝,而是平靜的回看過去,見對方穿的常服,沒有任何可以辨明身份之物,面目也不過三十上下,便微微一揖,行了見禮。
男子沒有還禮,客氣謝過鄔瑾,牽著阿尨的手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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