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多帶一人的旅費,由我支付。」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盧卡斯此刻對於皮茨勳爵如此執著地希望能夠恢復健康的那個人,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可是我們一路上幾乎不能停留,您確定……」
「啊,這個不必擔心,因為她是補給村的人,進入草原的時候,必須要去那裡給馬車加裝滑橇板。」
原來在駐地里的時候沒有裝的原因,是因為沒有滑橇板啊!
「可以請問一下她……的名字嗎?」
盧卡斯迴避了詢問對方身份的話題,因為皮茨勳爵並沒有主動提及這一點,可見對方或許並不是可以正式介紹的身份。
多半是私定終身的女子。
不過將一個孤身女子交給三個幾乎是逃命般趕路的男子……該說皮茨勳爵是太信任自己了呢,還是真的情況緊急到了不得不這麼做程度?
「她叫海瑟,是補給村的……一個女孩。」
嗯嗯,我懂的。
「她有一次來駐地送牧草,當時出了一個意外,她被打到了頭,昏了過去。雖然那時就已經治療過了,但是……當她醒來之後,就看不到了。」
原來如此,外傷麼……
「她失明多久了?有什麼需要我們注意的嗎?」
「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現在已經適應了看不見的生活,基本上靠聽力就能夠像普通人一樣行動。當然,如果距離比較遠,對她來說還是有不方便的。」
聊著這些話題的時候,馬車已經駛出了樹林。盧卡斯很明顯的感覺到了地面的軟硬差別。他突然明白了駐地里那些小石塊是怎麼來的——樹林裡其實比草原更容易積水,那些石頭是專門用來填水坑的。
進入了草原道路後,馬車的行動明顯變得粘滯了,盧卡斯不由得對那些拉車的馬匹感到了抱歉和疼惜。但是在他還沒來得及向皮茨勳爵詢問,距離抵達補給村莊還有多久的時候,馬車就突兀地停了下來。
「到了。」
「到了?我們……並沒有進村吧?」
「……嗯,沒有……這裡是村子的外圍的驛站,一般情況都可以在這裡解決。海瑟的家在村子中心。」
原來如此。
盧卡斯聽到有馬蹄聲由遠至近的向著這邊而來,而且還拖曳著什麼東西。
「隊長,滑橇板到了。」
「很好,給馬車裝上吧。給我一匹馬。」
「是。」
「請在這裡稍等,盧卡斯少爺。」囑咐完了屬下,皮茨勳爵向盧卡斯說到,「我去把海瑟接過來。」
說完人就走了。雖然以貴族的角度來說,不僅沒有禮貌,甚至可以說是很得罪人的舉動,但盧卡斯卻很喜歡這種直來直往的態度,何況他此時巴不得皮茨勳爵能夠留下他一個人。
「約翰!」
衝著馬車外面喊了一聲之後,幾乎立刻,被呼喚的人就出現在了車門外。
「在,少爺。」
似乎是顧忌著周圍正在給馬車裝滑橇板的士兵,約翰的行為依然非常符合一個宮廷隨侍的禮儀準則,這也算是間接地給盧卡斯提了一個醒:還不能放鬆。
「弗蘭閣下怎麼樣?」
「除了有些不太適應土路的顛簸之外,其餘一切都好。」
嗯,這倒是可以理解。就算樹林裡的道路整備得再好,也比不上王城裡磚石鋪就的大道。雖然伯爵安排的是廂型馬車,相比起平民階級載人載貨通用的木篷馬車或帳篷馬車,已經是平穩許多了。
「說起來,這輛車裡有草腥味……是木篷馬車嗎?」
「不,是廂型馬車……怎麼了嗎?」
「嗯,有點……不太放心。」
盧卡斯說不上來理由,但就是下意識的有一種不安全的感覺。
「約翰,你仔細看看這輛車,有沒有可能做一些改裝之類的。」
「……要,到什麼程度?」
「到認不出來的程度。」
「明白了。」
了解了盧卡斯用意和擔心的約翰立刻離開去尋找改裝馬車的工具,現在這裡還有皮茨的屬下在,趁著能利用他們的機會趕緊加工,不然只靠他們自己根本不可能。
說到馬車的類型,一般載客用的都是廂型馬車,載貨的是木篷馬車,二者之間的差異一目了然,製作難度和精細度也天差地別。廂型馬車不僅轅木打磨的更加精細漂亮,視使用者的身份而定,有些還會刷上彩漆,車體的部分也是規規矩矩的方形,最多為了美觀會在邊角做一些裝飾和調整;而木篷馬車最複雜也不過是用木頭搭建出車體的框架,然後以防水的油布覆蓋,再從內側以樹脂製成的膠水固定。
畢竟是用來載貨的東西,當然是要犧牲保證舒適度的材料,給貨物多騰讓一些重量空間。
不過這也就表示,木篷馬車是可以通過增加板材,從外觀上改裝成廂型馬車的。盧卡斯因為看不到,所以沒有先入為主的印象,發覺到這輛車裡的草腥味,還有乘坐時所感覺到的顛簸,明顯沒有廂型馬車的緩衝裝置,也就表示,這輛車原本是木篷馬車。
大概從很早以前開始,皮茨隊長就計劃要把那個叫海瑟的姑娘送到某處去求醫了,這輛車大概是專門為她改造的。只可惜他雖然經常騎馬,但並不具備對馬車的知識。
所以盧卡斯才會想到要讓這輛車恢復木篷馬車的樣子。
或者說,他打算在這裡,捨棄從王都帶出來的廂型馬車。畢竟那輛車在出王城的時候被守城隊近距離目擊了,如果天亮後他們要尋找,那輛廂型馬車目標太大。
何況從被第一關卡攔下以來,已經耽誤了很久,原本就很勉強的路程計劃,現在或許不可能完成了。
說起來,就算加上那個女孩,一行四人,都有過並不養尊處優的經歷,區區木篷馬車的顛簸,還不至於讓他們覺得苦惱。
沒過多久,盧卡斯聽到了皮茨勳爵的怒斥,於是他下車,用早已準備好的理由去說服那位勳爵大人。當聽到馬力和重量的極限,以及能夠駕駛馬車的人只有約翰的時候,儘管盧卡斯看不到,他也知道,皮茨勳爵已經接受了現狀。
「作為道歉,這輛廂型馬車就留給您吧。」
盧卡斯說。
「這怎麼可以!」
「請您務必收下。這不僅是我的歉意,也是形勢使然。畢竟這輛車我們不可能帶走,就這樣將它拋棄在這裡也太浪費了。另一方面,您已經是勳爵了,哪怕執勤時是在馬背上展現英姿的軍人,在日常生活的時候,也應該有符合身份的出行方式。」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答應了收下廂型馬車。
有了皮茨勳爵的許可,改裝工程進行的更為迅速。兵騎士和士兵們在約翰的指揮下,很快將原來加工上去的板材都撬下來,使木篷馬車本來的簡單結構漸漸顯現出模樣。
「話說回來,這輛馬車還真是大。」
盧卡斯聽到約翰的自言自語。
坐在車裡的時候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呢……是浪費了哪裡的空間嗎?
盧卡斯一邊想著,一邊跟隨引路的兵騎士在給他安排的座位上坐下,等待改裝的完成。
「失禮問下,是巴席提亞奈利少爺嗎?」
大概是一臂遠的距離外,一個女聲向自己發問。雖然對方聽起來是打算恭敬的請教,但不僅語法不規範,提問的方式也很粗俗。
不過盧卡斯並不在意,畢竟在莫利諾村,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態度。
「如您所見,我確是出身巴席提亞奈利伯爵家系,敢問您的芳名?」
「啊,我叫海瑟。」
哦哦,原來她就是……盧卡斯突然很迫切的想要看到她的樣子,當然,是出於好奇。
「這一路我們會很著急,也有可能遭遇一些不講理的事情,希望您能適應。」
「沒關係的啦,本來就是我這邊勉強要你們帶上的……嗯、您。」
脫口而出的灑脫,以及事後想起來要注意對貴族的措辭修正,盧卡斯從來沒想過居然會有如此有趣的女性。
她不同於愛薇偏執之外的脫線,也不同於科拉迪幼年時冒失以後的謹慎,當然更不像那個約翰故作天真的玩笑。
一定要說的話……嗯……對,她很像保羅,愛薇的弟弟,莫利諾村的火信繼承人,保羅,尤其是那種爽朗和不設防的單純。
一想起保羅,幾乎沒有什麼介質的,盧卡斯也想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半身,然後……
!!!!!
突如其來的痛苦懾住了心臟,盧卡斯一瞬間停止了呼吸。其強烈程度甚至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像在莫利諾村那時的失控一樣,被刺穿了身體。
「巴席提亞奈利少爺?巴席提亞奈利少爺!你怎麼了?!少爺!!來人啊!!」
仿佛是從聲音中察覺了盧卡斯的異樣,身旁的海瑟呼喚了兩聲之後,立刻高聲叫喊求助。緊接著,目前盧卡斯唯一能夠看得到的精靈光出現在了身邊,然後一雙溫熱的大手抓緊了他的雙肩,將他從不自覺蜷起的姿勢慢慢拉開。
「呼吸!用力!吸氣啊!」
萊奧涅爾閣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遠呢,明明手就在這麼近的地方……盧卡斯用所剩不多的意識想著。
……好像,身體的某處有個洞,生命正在從那個洞裡流失掉……是哪裡受傷了嗎?沒有吧,自己只是乖乖地坐在一旁而已,旁邊又有人在,就算是意外,至少在海瑟驚叫之前,就會有人先大聲呼救了。
既然自己沒受傷,那,那個洞就是從哪裡來的?又是開在什麼位置呢?
然而,體力已經被疼痛逼迫到了極限的盧卡斯,最終還是失去了意識,陷入了黑暗中。
不知道是因為兩年半以前曾經經歷過一次類似的情況,所以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因為盧卡斯並不認為自己是因為面臨死亡才會昏厥,總之,當他發覺自己站在草原中的時候,並沒有太驚訝。
很久……自從萊奧涅爾閣下政變失敗那晚之後,就再也沒有做過這種帶著特定意義的夢了。
說起來,就是自從將吊墜隨身攜帶之後吧?
這麼想著,盧卡斯低頭向胸口看去,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帶著吊墜。
疑惑的當口,他抬起頭向四周環視。
啊……這裡,是莫利諾村。
準確的說,是莫利諾村與鐵壁公國國境線之間的那片草原。
盧卡斯幾乎沒有到過這一帶,但他對國境線上那根不知從何而來,又是如何矗立在那的石柱印象深刻。而那個石柱,現在就在目之所及的地平線上,映照著初生的朝陽,仿佛正在等待自己一般釋放著無聲的召喚。
這個距離……大概等到正午時分,就能夠跨越國境線了吧。
……咦?奇怪?我為什麼要跨越國境線?
家園明明在……
盧卡斯轉過身,望向莫利諾村的方向,卻被所看到的情形嚇得縮起了肩膀。
明明太陽的光芒如此耀眼,但它所照耀著的土地上,卻密密麻麻的布滿了黑色的不明物,其中還有偶爾閃過的微弱銀白色光芒。盧卡斯知道那些黑色的是不好的東西,而那銀白色的光芒……是被那黑色之物所吞噬的人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希望。
然而那「希望」,卻也會毫不留情的將自己斬殺。
他不想死,所以要逃。這片土地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只能穿過國境線,逃往鐵壁公國。
若是在那裡,憑藉自己的武技,當個傭兵之類的,至少還有生存的可能。
下定了決心,盧卡斯開始向著西邊的國境線奔跑。
等等……不對!
自己的武技並不好!別說當傭兵了,就算當打手也沒人要啊!
「這個人」不是自己,「這個人」是……!
幾乎是在他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同時,對方好像也察覺到了盧卡斯也存在於他的身上,雙方同時排斥的結果,就是盧卡斯掙扎著醒了過來。
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
身體在不受控制的搖晃,頭下面枕著有些軟度,但也有硬度的東西。盧卡斯判斷大概是稻草墊。
「盧卡斯?」
「萊奧……弗蘭閣下?」
熟悉的金色光帶掠過眼前,晃了晃。盧卡斯知道他是在試自己有沒有恢復視力。
「還是看不見麼?」
「嗯……不過,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少爺醒了嗎?」
約翰的聲音從有些距離的地方傳來,和之前不一樣,沒有隔著布簾的感覺。
「啊,醒了,但還是看不到。」
「是『完全』看不到嗎?」
約翰又確認了一次。
萊奧涅爾似乎沒理解重複確認的意義,打算開口詢問。
「那是什麼意……」
「和之前一樣,『完全』看不到。」
盧卡斯搶在萊奧涅爾問完之前,回答了約翰的問題。
這是屬於巴席提亞奈利家的秘密,或者說,是屬於聖光教會的秘密,暫時,還不能讓僅僅是個過客的萊奧涅爾閣下知道。
但是對於早就知道自己能夠看見精靈的光芒的閣下來說,察覺到這對話中的含義,只是遲早的事情。
「那個……」一個怯生生的女聲從馬車的角落響起,「巴席提亞奈利少爺也看不見麼?」
「海瑟嗎?」確認過後,盧卡斯鬆了一口氣,「以後直接叫我盧卡斯……不,盧西奧少爺吧,巴席提亞奈利這個姓氏也不准提起。」
「誒?哦,好的……所以少爺的眼睛。」
「直接叫少爺嗎?這樣也行……我的眼睛是突然間失明的。」
「剛剛少爺你說『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是指知道失明的病因了嗎?怎麼知道的?」
這種好奇心所帶來的壓迫感,倒是跟愛薇挺像的……
盧卡斯正了正心神。
「失明的原因,我想我猜的八九不離十了,但並不意味著馬上就能治好,事實上……我的狀況可能比你的更加難辦。」
「少爺知道我失明的原因嗎?」
「不是因為受傷嗎?」
「爵士大人都告訴你啦?嗯……一年前我給關卡駐地送牧草,卸貨的時候馬受驚了,為了安撫馬匹我跑到了馬車前面,結果誰知道,車轅居然斷了,然後借著馬的發狂的力量狠狠的打在了我左側腦袋上。」
盧卡斯光聽都覺得痛,她居然能夠如此輕鬆的陳述,讓他佩服不已。
「那之後我就失明了,村裡的治療師說,我的眼睛沒事,還會動,應該是腦袋的問題。」
嚯,這個治療師水平不錯嘛,居然能夠將眼睛的功能和視力分開來判斷,絕大部分人都認為失明就一定是眼睛的問題,很少會想到,視力有時候並不一定和眼睛有關。有這種程度的知識,這個治療師難不成是巴席提亞奈利家或者聖光教會的相關者?
「失禮了,請允許我詢問一下,那位治療師是不是一位看起來很年輕但卻氣質沉穩的女性,叫塞西莉亞?」
「沒錯沒錯!騎士……閣下?」
「叫我弗蘭就好。」
「嗯。弗蘭閣下也認識她嗎?」
「年少不懂事的時候,曾經承蒙她照顧。」
「誒……弗蘭閣下年少的時候……塞西莉亞女士到底是多不顯老啊。」
「說是年少,那時我也是個特許騎士了,只是……還很毛躁吶。」
「嘿嘿~想不到沉穩的弗蘭大人也有過那種時候啊!」
不知不覺間,馬車裡的氣氛緩和了下來。盧卡斯靠著稻草墊坐著,對於海瑟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越來越好奇,但同時他也理解了皮茨勳爵會愛上這個村姑的理由。
事實上,如果是他自己,拋開身份相貌不談,海瑟這樣的女性也是能夠相伴一生的好選擇。
僅僅相識不過幾小時,真正交流不過數分鐘,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女子。
無關風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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