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盧卡斯瞄了一眼無論天多冷,他都堅持不拉防寒厚窗簾的窗戶,借著壁爐的火光確認了窗台上已經堆積得超過了窗欞高度的積雪。
又是一場豪雪啊,伊諾克沒問題吧?被褥都被自己弄髒了,處理掉了。還有救濟院裡那些因為自己而起的火災,在這種寒冷季節里失去了庇護之所的平民。
有什麼能為他們做的嗎?
盧卡斯捏了捏柔軟的棉被,想起了家中的毛氈和稻草床。
……不知道斯圖爾特怎麼樣了。
說起來,都被王都這次叛亂的事情把原本的目的都忘記了。格瑞托恩說有問題就直接問「光之聖女」,不過自己並沒有問,反正也沒有什麼非問不可的事情。但是巨狼出現在無盡森林這件事,如果不拜託「光之聖女」,盧卡斯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能夠幫助到自己的家人、騎士團的騎士們,還有莫利諾村和周邊村莊的村民們。
因為那個重視平衡的大精靈是絕對不會出手幫忙的。
大概是因為幾乎睡了一整個白天的關係,此刻盧卡斯完全沒有任何困意,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這些事情,越來越清醒。
也越來越無聊。
……
終於忍耐不了了,盧卡斯翻身坐起,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寂靜的館中,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清脆的鈴鐺聲,遙遠,並且微弱。
過了沒多久,房門被敲響。兩聲過後,門被打開一條縫,一個端著昏暗燭燈的人影閃了進來,關上了門將寒冷的空氣和風雪的呼嘯阻攔在外。
「少爺,您有什麼需要的?」
是科拉迪的聲音沒錯。
「我睡不著。」
「……啊……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科拉迪這麼一問,盧卡斯也懵了。自己只不過是睡不著而已,就算叫他過來有能怎樣?科拉迪能幫助自己睡著嗎?
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讓科拉迪過來的?
「……你來陪我聊聊天吧。」
「哈?」
盧卡斯掀開被子,奪過科拉迪手中的燭燈吹滅,然後順手放在床邊的地上,接著一把把科拉迪拽進自己的被子裡。
「少、少爺!」
「我睡不著,陪我聊天。」
「啊……是。」
既然自家少爺發話了,科拉迪也就沒敢再動,規規矩矩的像個木頭人一樣,板直地仰面躺著。
安安穩穩的躺了一會兒之後,盧卡斯聽著身邊的呼吸終於平穩,沒有那麼緊張了,而且似乎有種隱隱快睡著了的感覺。
「科拉迪?」
「啊、是,在,少爺。」
他果然是真的快睡著了……盧卡斯突然覺得自己把科拉迪從被子裡挖出來這件事做的實在是有點過分了。
「暖和嗎?」
「……很暖和。」
「棉被舒服嗎?」
「……舒服。」
「如果以後都能睡這種床,你願意嗎?」
「願意是願意……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少爺。」
「為什麼?」
「……我是平民……」
「我以前也是平民。」
「但您繼承了巴席提亞奈利的血脈……」
「你也是巴席提亞奈利的後裔。」
「……但是血緣……不管怎麼說,您是直系的子孫,那耀眼的黃金色外貌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我已經和卡內羅的普通平民沒有差別了,無論頭髮還是眼睛都是普通的褐色……」
「如果外貌真的那麼重要,那格奧爾格算什麼?他明明……」
理智在最後踩了剎車,盧卡斯終於沒有把對王室最致命的秘密泄露出去。
不過比起格奧爾格,他更想說的人是格奧爾格的生身父親。如果真的按照血統來論,明顯現任國王陛下的血統之中,更多混雜著朗一族的血脈,而非卡內羅的傳統王室血脈。
相比起卡內羅王國,鐵壁公國的歷史更為悠久,據說是封王時代的北境開拓遺民建立的國家,在「雷雨天啟」發生之後,曾經一度被博勒加德一族統治過,這也是為什麼「封王九氏族」之中,只有博勒加德會遠在卡內羅的最初的原因。
「公國」這個稱呼也是從那時出現的,事實上直到現在,鐵壁公國的統治者也自稱「大公」而非「國王」。
至於卡內羅這邊,為什麼博勒加德一族失去了自己統治的土地,反而居於卡內羅一族之下稱臣,宗史館並沒有記載。而對於卡內羅建國的歷史,也僅僅是託詞於神怪,然後英雄崛起於民間,獲得聲望與支持,斬殺怪物於荒原,就此被推舉為王。卡內羅尚武的風俗似乎也是來源於此。
盧卡斯總覺得這段歷史裡面混雜了大量的謊言,可惜的是他從未能夠真正的接觸和探討有關歷史的問題,哪怕是瓦格納老頭子也僅僅只是擦邊球的給自己講曆法和王國傳統,卻沒有認真的講過開國的那段故事。
而自己卻連那唯一的一堂課都沒有認真聽。
說起來,封王時代的終結標誌「雷雨天啟」,是公認的新時代曆法的起點,而且無論是聖光教會使用的光明曆法和黑暗曆法,還是塞迪斯城邦所使用的城邦歷,「雷雨天啟」這件事都發生在三百年前左右,而卡內羅的王國曆卻只從一百多年前才開始記載,再怎麼往前推算也達不到兩百年,經歷的國王算上開國的那位,總共才四人。
僅僅一百多年,這個國家就已經出現了內訌的問題,甚至有人認真的想要推翻王室的統治。
「如果外表能夠證明血統,如果血統能夠證明能力,如果能力能夠證明地位……那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究竟是為了什麼要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求生存……」
這個念頭出現之後過了好一會兒,盧卡斯才發覺自己不自禁地將它說出了口,而耳邊傳來的綿長呼吸,也讓他意識到,自己依然是孤單的。
不想再在床上躺下去,他翻身起床,披上棉袍,走到壁爐前給火堆添了根柴,然後就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從有記憶開始,自己的後面總會跟著斯圖爾特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壓力,雖然名字取自於光,但有光芒的地方就必定會有黑暗。他可以在教導院裡靠學識傲視同窗,但整個王宮中,眾人對斯圖爾特的期待依然遠高於自己。
他曾經以為這就是自己的陰影……直到現在。
聖光教會存在的本意是宣揚聖光的慈愛、無私和生命之美,希望人類可以通過懺悔、贖罪,還原最初的真實和美好。他們並不否認黑暗和罪惡的存在,但更注重光明和善良。
但是陰影這種東西,它既不屬於黑暗,也不能歸類於罪惡,而且不是靠聖光教會所倡導的懺悔就能消除,靠努力就可以克服的。
陰影,就像是面朝光芒的時候,在你背後不得不趴伏於地上,依託於其他有形之物存在的那一小塊黑斑。
盧卡斯低頭,看著被壁爐的火光切割出的,自己的影子。
光有多明亮,影子就有多黑暗。
十年前,資助救濟院的貴族們突然撤資,而這背後是因為國王陛下忌憚聖光教會的民眾基礎,擔心有人聚眾鬧事——說白了就是怕那些貴族們打著救濟院的旗號暗中密謀。而事實上,他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藏在懺悔石室中的金子就是最好的證據。
但顯然國王陛下採取的措施力道不夠。
試想一下,如果十年前,救濟院關閉後,沒有伊諾克接替那些離開的神官守在那裡,那麼隱藏在懺悔石室中的金子就會非常容易的被轉移出去……可能卡內羅王室的統治在十年前就終結了。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小公爵大人從他出現在世人眼中的那一天起,就受到了無上的崇拜和眾多人心的追隨。但畢竟卡內羅王室在這片土地有著根深蒂固的統治力,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推翻的,小公爵大人的失敗,幾乎是百分百確定的結果。
盧卡斯不明白,那麼聰敏的人,為什麼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如果他明白,親王殿下就不用犧牲了。
他心裡一定有著一片巨大的陰影。
而在救濟院關閉之後,命令伊諾克去駐守的人,那個阻止了事態向著最糟糕的方向滑落的人——「光之聖女」深知陰影存在的重要程度和危險程度。她知道王都城下街道上那個高大建築物,在聖光照耀之下的陰影有多深厚,也知道躲藏在其中,和試圖利用它的人的心中,那陰影有多龐大。
但她並沒有試圖用「聖光是仁慈的」這種無意義的教條去說服那些人,而是選擇了潛藏進和他們同樣的陰影中,監視他們的行動,在他們即將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之前,阻止他們。
這恐怕才是「聖體」存在的真正意義。
說到「聖體」……
盧卡斯側過身,望著放置在圓桌上的,那個從伊諾克手中接過來之後自己就精神徹底放鬆以至於當場昏睡過去的盒子。
從那時起到現在,這個盒子並沒有被打開過,但盧卡斯已經知道那裡面是什麼了。
當「光之聖女」借用了自己的身體後,去見了小公爵大人,而小公爵大人當時被扣押在懺悔石室。自己則被暫時「寄放」在「聖體」當中,而「聖體」有個通道連接著某個懺悔石室中的某個地方。
其實只有一個地方,有著和「聖體」同樣材質的物品。
祭台上的「太陽」。那其實就是個小型的「聖體」。
盧卡斯並不十分清楚那個東西的作用,但有一件事情,他非常確定。
他和小公爵大人一樣,有著陰影,而且,那根本不是斯圖爾特比自己更受大家喜愛,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可以比較的。
盧卡斯·卡瓦坎特·巴席提亞奈利·艾·卡內羅,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這個世界的陰影。
糾結了許久這一章到底要不要寫,最後還是寫了……嗯,如果不讓盧卡斯在這裡糾結一下,小景覺得他的12歲就是不完美的。事實上到現在小景依然記得自己12歲的那年冬天,躲在被子裡打著手電筒趕寒假作業,結果視力開始下降;其實某種程度上,小景是故意的,因為當時覺得這個世界就算看不清楚也無所謂,不如說有些事情看不見更好。而現在的小景則是覺得就算死也要清醒著痛死……人果然是善變的。
這一章的盧卡斯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的小景和現在的小景之間的狀態:並不想知道某些事情,但卻知道了,雖然很難過,但是重來一次還是會選擇「知道」。
最後預告一下,順利的話,幾小時後開第三卷……這幾天腹痛頭痛到處痛……終於痛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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