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杏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了眾人抨擊和詛咒的「」和「破鞋」,而她丈夫李憨子自從得知老婆懷了野種,自覺沒有了男人的尊嚴和臉面,整日借酒消愁、自暴自棄,儼然沒有了過去那份生活的態度,「憨憨的笑容」也消失了。
一段時間過去,這李憨子消瘦得顴骨突出,兩腮深陷,雙眼無神,頭髮稀疏凌亂且盡皆灰白,貌似沒了養分的七八十歲的乾癟老頭,形同槁木,令人惋惜和動容。
這李憨子無處可去,只有繼續呆在煤場,可能是所受打擊太大,導致心灰意冷的緣故吧,他對煤場的事情幾乎不管不問,只知道醉生夢死。
那老闆倒是個苦出身的實誠人,心底善良,礙於李憨子的關係,也念其此前沒少干髒活累活,而且一向任勞任怨,同情他現在的處境,便也不苛求什麼,不管他怎麼樣,沒人會前來干涉和約束,這更加讓李憨子整天抱著酒瓶子不撒手了。
眼見一天天消沉下去,李憨子身體單薄的就剩皮和骨頭了,大風來襲,路上都看到李憨子站都站不穩當,好幾次險些被風颳飛。
這樣的形態和容貌,加之整日受煤塵侵襲和污染,長久不洗漱,烏七八糟的,漸漸的脫去了人形,越發像個怪物,像個幽靈,很多人看到這樣的李憨子就像大白天看到了鬼一樣,無不遠遠躲開,端怕受到了這個令人恐懼的傢伙的傷害。
那煤場老闆看到這一局面,雖心生憐憫,卻也暗自慶幸,既然人人對這李憨子心生恐懼,總怕避而不及,有他在此,自然不會有人對堆積如山的煤山動歪念,行盜竊之事了。
可悲的是,人生之事,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卻總有發生的可能性。
動亂歲月,生活窘迫,為接續已陷入步步維艱的生計,行竊之事難免發生。臨近縣城的地主和農民,為了給日益貧瘠的土地施肥,無奈之下,只得不惜艱辛,半夜出門,偷偷跑進縣城盜竊大戶人家的糞便,這樣的事情倒是時有發生。
試想一下,連縣城裡面糞便之類的污穢之物都有人偷竊,更何況生火取暖的煤炭了?
很多人逼得沒了法子,同時也看到李憨子瘋瘋癲癲,是人似鬼,便硬著頭皮,咬著牙齒,強下決心,頂著巨大風險,抱著僥倖心理,前來偷盜幾十斤煤炭。
當然,這些都是生活異常艱辛的底層人,無依無靠,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的。你見過錦衣玉食的縣太爺會帶著家眷去偷煤嗎?你見過衣食無憂的大財主會帶著僕人去偷煤嗎?你見過那個達官貴人放著美人嬌妻不守,降尊玗貴,拿著蛇皮袋去偷煤……
沒有吧。
誰不是無法忍受漫漫寒冬之苦,才提心弔膽幹這樣的勾當?這畢竟不是什麼值得冒險事情,弄得渾身上下黑里吧唧的不說,還有可能惹上官司。
儘管,距離入冬還有一些時日,窮苦的百姓已經開始籌備過冬的事情。有點兒力氣的年輕人,起早貪黑進山砍柴或者掃樹葉,以備冬天酷寒之時取暖之用,於是,路上時不時會出現扛柴禾、背樹葉的農夫農婦。
沒有力氣的人怎麼辦,他們也要過冬啊?
這些人便將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煤場,他們發現這李憨子早已不是兩年前那個辦事牢靠、認真負責的李憨子,現在的他已經丟失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臭皮囊,一天到晚總提個酒瓶子,晃晃悠悠的跟剛學會走路的小孩一樣,就算人在煤場,也不過是個樣子貨而已。
行竊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那個年代的人還是比較講究的。說什麼大白天也不能幹這樣的事情,即便是白天煤場子上沒有人,也絕對不會幹這種梁上君子的醜事。
不偷又不行,只能晚上沒人看到的情況下偷偷摸摸下手。
一更天后,一行三人,手拿著捲起來的袋子,大步流星朝著煤場的方向走來,臨近公路邊,此三人蹲下了身子,頭對頭聚在了一起,前後左右打量一番,深夜無人經過,竊竊私語一番,便都彎下了腰,弓著背,大氣不敢喘,躡手躡腳行進到了公路上。
即將接近煤場的時候,突然有一人「咔哧」一聲坐在了地上,其他兩人匆忙湊近,詢問一番,將其攙扶了起來,從他們交談得知此人為「老張」,另兩人分別是老胡和老李。
這老張支吾了半天,哆哆嗦嗦說出了心裡話:「我感到害怕,總覺得那個傢伙在我背後,而且覺得他想伸手抓我,我,確實害怕得不行了……」
老胡和老李經此一說,覺得更害怕了,他們抬頭向前看了一眼,感到甚是陰森恐怖。
三人相互勸導鼓勵一番,便又開始往煤場挪動腳步。
眼看著雙手就能夠觸碰到煤了,那個老張又癱倒在了地上,四肢抽筋動彈不得,顯得很痛苦的樣子,咧著嘴卻不敢出聲。老胡和老李看到此景,慌忙過來將其又攙扶了回去。
行竊本就是讓人心虛的事情,加之天黑無際、陰森恐怖,一行三人大有夜闖閻王殿的感覺,其中一人還未到行竊地方便膽寒腿軟,另兩人只能死撐著前去了。
「看你這熊樣,膽子比針鼻還要小,竟然也口口聲聲要來偷煤,這倒好了,煤渣渣還沒有摸到,差點兒將自己嚇死在半道上。」這兩人將老張原路扶回到公路邊上,鬆手扔到了那裡,老胡不屑地說道,「好好待著,我們去去就來,別折騰,別出聲,別跟來。」
老胡和老李又轉身朝煤場而來,還是和先前一樣,彎著腰,弓著背,大氣不敢喘,躡手躡腳,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雖然僅僅只有幾十米的距離,可是他們兩人卻感到非常漫長,驚恐之下,心口如同被堅石堵住了一樣,讓他們喘不過氣來,他們沒有選擇放棄,依舊艱難地朝前挪動著腳步,縱然,每次偷看煤山,都有種遙不可及之感。
好不容易到了煤山底下,老胡和老李頭對頭合計了一番,跪在煤堆上,開始動手往袋子裡刨煤。煤沒有刨幾兩,就聽到了「咔嗒嗒」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只見一個煤塊從煤堆上滑落了下來,正好打在了老李的腿上,他嚇得應聲大叫起來,老胡撲過來捂住了他的嘴道:「你瘋了?我們是小偷,我們在做賊,你還這麼大聲。」
這老胡和老李均不再啃聲,他們側耳傾聽著四方,當確定沒有異常,老胡才將手從老李的嘴上拿開,正欲接著裝煤時,不經意間卻看到一個黝黑且又瘦長的怪物正立在頭頂,他搗了搗同伴老李,那老李嘴動了幾下,伸著舌頭吐了一口唾沫,方才抬起了頭來。
兩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均半張著嘴,臉上的肌肉橫七豎八不規則地堆積著,整個身子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紋絲不動。
真不知道他們保持這樣固定的姿勢有多長時間,直到聽到雞叫聲才回過神來,才重又回到了現實當中。
天微亮色,這老胡和老李對視了一下,然後都出了一口長氣,癱坐在地上,感覺手有點兒酸困,死活使不上力氣,拼命甩動著手臂。
一會兒,老胡雙手扶在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沒想到雙腿早已僵硬,既不能打彎,也不能挪動,就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瘸子那樣站著。
那老李也試圖要站起來,多次用手支撐身體,就是因為下半身失去了知覺,多次嘗試都沒有成功,痛苦的癱坐在地上。
眼看天快亮了,他們兩個不敢放棄努力,都不停敲打著雙腿,最終,還是老胡身體恢復快些,他一瘸一拐能夠活動了,趕緊將還坐在地上的老李扶起,一瘸一拐朝馬路走去。
「等等,咱們煤沒偷著,袋子難道也不要了?扶我回去!」老李走了兩步停了下來。
「行了!」老胡嘆道,「要命還是要袋子,差點兒命都沒了,還管什麼袋子啊?」
「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老李著實心有不甘。
「什麼跟什麼啊?」老胡滿肚子怨氣,皺著雙眉,向後看了一眼,淡淡的說道,「這應該叫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偷煤不成反丟了袋子……」
聽到有動靜,那個半路抽筋的老張頓時蜷縮成了一團,差點將腦袋藏進懷裡。當發現是自己的同夥,這才悄悄湊了過來,見他倆如同吃了敗仗的逃兵,雙手空空,一瘸一拐回來,忙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咋弄成這個樣子,袋子呢?偷的煤呢?」
「甭提了,遇上了鬼,不但沒有偷到煤,差一點兒小命沒有。你看看他,現在都還走不成路呢,如果要不是我,他早都跟上黑白無常過奈何橋了。」老胡頓時挺直了身子,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有點點洋洋自得,雙眼中也透露出了些許鄙視的神情。
「那人又高又長又黑又瘦,」那老李瞪了老虎一眼,略有慚色道,「大眼一看像人,再一看像鬼,瘦得就像寒食節糊的紙人,你沒看那頭大概也就拳頭大小,脖子卻又細又長,在風中還來回擺動,衣服爛成了布條條,婆婆娑娑像墳頭插的幡子,能不嚇人嗎?」
「還有,」老胡卻並不想就此打住,接著說道,「沒有你那嗷的一嗓子,我根本不會當成事兒,知道嗎?你想想,我看到那個似人似鬼的傢伙,叫了嗎?沒有吧!還是你那一嗓子將我嚇著了,就像看見閻王爺似的,我這才驚呆了。」
老李漸漸恢復了常態,身子活泛了很多,不過還是不能行走。
「好了好了,走吧!」老胡有點兒不耐煩。
老張和老李異口同聲探道:「走吧,唉,可惜了三條袋子。」
可能連李憨子都沒有想到,已經成了廢人的他竟然會如此令人恐懼。
一輪朝陽,紅了半邊天空。
那李憨子在煤山頂上鼾聲如雷,手中還握著酒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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