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嬌的聲音一點點微弱下去,有幾次仿佛是睡著了一般,可是腦袋剛垂下去,人又驚醒了過來。
她徐徐嘆了口氣,接著對我講述:「其實從那天以後,我每到月圓之夜,都會獨自游往大洋深處,尋一個僻靜的角落,獨自歌唱。可是……可是我依然證實不了母親家鄉那個『鮫人在岸,對月流珠』的古老傳說,我依然無法最終證明自己作為人魚的身份。」
我勉強的笑了一下:「傳說不一定是真的吧,人魚也不一定非要『對月流珠』啊。何況,所謂的『對月流珠』,或許指的只是淚珠而已。」
余嬌搖搖頭,伸手從耳垂上摘下一對水滴狀的珍珠耳環,「你看,這是外婆替我收藏著的。她說那是我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被病痛折磨得整夜整夜哭泣的時候,從眼睛裡滾落出來的珍珠。這個……這個其實也該算是最好的證明了,只不過我完全沒有記憶,不知道……不知道……」
她最終沒將後面那句質疑的話語說出口,我將那兩顆珍珠接在手裡,借著天空裡皎潔的月光,我看到鑲嵌珍珠的兩個銀扣子上其實都有一串很微小的字跡,那明顯是歐洲某個珠寶商行的標記,只是她外婆用了一個善意而美麗的謊言,而這女孩子有些信以為真了。
她又嘆了口氣,「可是你說我有多笨。我竟然從記事起,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這麼多年過來,竟然什麼事都不能再讓我哭泣,就是病得最重的時候,我都從沒掉過一滴眼淚,這當然也就不可能再有珍珠從眼睛裡滾落出來。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很無情的人?」
我微笑著搖搖頭:「不是,相反那是因為你太懂事,太善良。你不想用眼淚讓家人為你難過,你一定覺得只要你自己不流淚,他們也就不會為你流淚。可見真正深情的人,眼淚都流在了心裡。」
余嬌笑了,「劉宇,你一定很會哄女孩子開心吧?只可惜,你偏遇到了像我和方天琪這種算不得女孩的女孩子。」
我嘆了口氣,心裡悲慟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
余嬌說道:「我外婆說,現在沒有眼淚不要緊,等將來我遇到了自己深愛的那個人,就一定會再流出幸福的眼淚來了。」余嬌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笑了一下,「你說我當時有多任性,我竟然故意逗我的外婆,我說就算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人,我也一定不讓自己流淚,因為我一流淚,可能緊接著就化為泡沫,再也找不到了,那樣他會有多傷心哪!」
我笑了一下,安慰她道:「好吧,那就永遠不流淚!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余嬌撇撇嘴,「可是這樣一來,我就更不像女孩子了。」
「女孩也不是非要流淚啊。」
余嬌頭一歪,「你看那個嬌滴滴的方天琪,她哭起來可以把整個世界淹沒,連我這條魚都在劫難逃。」她說著竟又「咯咯」的笑起來,「不過她比眼淚更多的還是那些沒完沒了的笑,要是她一笑起來啊,你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天使,你才會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這個世界就是天堂。」
我點點頭,同時深深嘆了口氣,「方天琪有你這麼個知己好友,她這一生,也挺值了!」
余嬌出了一會神,同時手掌一松,剪刀落在地上。我心裡一驚,本能的往湖岸上望了一眼,余嬌自己卻笑了,「劉宇,不用再麻煩了。你與其讓我那樣吵吵鬧鬧的離開這個世界,不如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送我一程吧。」
我說:「可是……」
余嬌用力的擺擺手,「你別再多說了,我其實還有很多話,一定要抓緊時間跟你講,不然就來不及了。比如王權貴他……他很多行為,可能源於童年時代的一些陰影……」余嬌一面說著,力氣漸漸緩不上來。
我說:「你先別講這個了。」
她說:「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你必須知道他那些心理陰影的來源……我必須……我必須……可我現在好累……怎麼辦……我怎麼辦……」
她一面說著,一面焦急得全身發抖。我伸手握住她手掌時,她整個手心已全被汗水浸濕了。
我說:「你不用著急,也什麼都不用說了。你想說的,我其實都知道,我早已經知道了。」
她一臉懷疑的看著我,「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我鄭重的點點頭:「我真的知道。這個,我沒騙你。」
她疲倦的笑了一笑,神情漸漸平和下去,「好吧,就算你已經知道了吧。反正……反正我是真的沒力氣……沒力氣再講什麼了。」
我扶住她肩膀,想將那對耳環重新戴回她耳垂上。她卻無力的將我手推開了,「不用了,你留著吧……權當……權當我們相識一場的紀念好了。反正等我回到大洋里,那邊一定還會有很多很多……」
我說:「可這是你……」本來我想說的是,這畢竟是你外婆留給你的紀念物,可是話到嘴邊,我忙咽了回去。
余嬌卻疲倦的笑了,「你怕什麼?我讓你留著,你就留著。我又不會像方天琪那樣,要你吻我……」
我一怔,方天琪臨終前的這件事,除了我和方天琪本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別人知道啊。我茫然的問道:「這個……這個你怎麼會知曉的?」
余嬌朝我一擠眼睛,「不告訴你,可我就是知道!」
我還想再問,她卻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裡的明月,溫柔的一笑,「劉宇,你相信嗎,我其實已經見到了我的故鄉,我真的見到了我大洋深處的故鄉了,那裡……那裡好多好多的人魚啊……他們跟我一樣,沒有雙腿,卻有一條很美的魚尾,很美很美……」
我難過的點了點頭,「是的,我相信!」
「不,你不會相信。」余嬌看著明月,忽然之間迴光返照似的又重新變得精神起來,她直起身子,對著天空幽幽說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明白,像我們這群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徘徊在死亡邊緣的人,心裡其實有著怎樣一個綺麗的世界!你不會懂,你一定不會懂像我們這樣始終活在生命與死亡之間那個灰色地帶的人群,我們骨子裡厭倦這個現實人間的真相。你一定會以為那只是一種童年缺失的代償心理,對吧?」
我一怔,余嬌轉頭看了我一眼,忽然狡黠的一笑,「你以為只有你能猜到別人的心思麼?為何我就不能對你心裡想的,也猜中一次?」
我什麼也沒說,余嬌卻繼續微笑著說道:「我們厭倦這世界,是因為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真相,看到這個現實人間以外更為廣闊的世界……我們……我們在這裡死亡,卻在另一個地方重生,那裡……那裡將是我們最後的歸宿,我們真正的故鄉……」
余嬌說到這裡的時候,身子又重新靠回到石頭上,嘴巴一張一合,卻再也聽不清楚她說的任何一個字。可是一朵很美的笑容卻漸漸浮起在她開始回復了一點血色的臉上,與此同時,兩顆晶瑩的淚珠緩緩滾落下來,摔碎在她腳前的地上。
她微微低下頭去看了一眼,在片刻的失望之後,忽然又笑了。她什麼也沒再講,但神情看上去已經非常滿足,她安靜的看著腳旁漸漸融入石頭縫隙的淚水,漸漸停止了呼吸。
我在好幾分鐘之後,才忽然如夢初醒。我慌忙站起身來大聲招呼秦顯他們,可是就在我起身的一剎那間,忽然身後「噗通」一聲,緊接著水波翻動,余嬌躍入了水裡。
我大吃一驚,跟著翻身跳下水去,可是湖底只有一片混亂,我根本就無法抓住余嬌那如鯉魚一般的身子。
秦顯他們見狀,也跟著跳下水去打救,另有幾個村民也忙著鑽進水裡來幫忙。可余嬌的身子忽上忽下,一路前行,轉眼游入了湍急的河流。
月光之下,我見到她最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毫無生氣的起伏在了河水之中,徹底失去生命,猶如一片落在水中的枯葉,只隨流水任意飄蕩,然後在月光下漸漸變成了一個起伏的銀光閃閃的魚影。
與此同時,我仿佛又見到了那陣淡淡的藍幽幽的光芒。它們圍繞在余嬌身體的周圍,並隨之上下浮動。
這陣藍光漸漸擴散,卻也在漸漸變得稀薄淺淡,並最終融入銀色的月光之中。月光卻仿佛在這頃刻變得越來越濃,將整條河流都染成了炫目的銀色,並從河流兩岸蔓延開來,將整個曠野也染成了銀色。
於是月光之下,整座寂靜的小城都被漸漸淹沒在這片銀光之中,所有的樓房都消失,只剩一個仿佛月光之下碧波蕩漾的大洋。
那一刻,我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想像,我竟然在余嬌起伏的身體上,見到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魚尾。那條魚尾看上去非常真實,只不過,它同樣帶著藍幽幽的光芒,若隱若現,並在片刻之後,亦隨余嬌起伏的身子,漸漸消失在皎潔的月光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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