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毫不猶豫的撥通了王權貴的電話。我知道我是衝動了些,但我已經考慮不了那麼多了。
「餵——」王權貴接通電話,聲音還是那麼蒼老、寒冷,仿佛來自地獄。
我開門見山,「姓王的,我警告你馬上放了余嬌!還有,方天琪的事,你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否則……」
我話沒說完,他把電話掛了。我再撥過去,他沒接。我換了個卡接著撥,他索性把手機關了。
無奈之下,我索性給一位做公安的同學秦顯打了電話。
我說:「老秦,你幫忙調查個事吧,我懷疑有人在家裡進行非法的人體實驗。」
秦顯很吃驚:「人體實驗?你手裡有證據?」
我著急的說:「現在還沒有。不過你們進了他房間,就一定會找到證據了。」
秦顯顯得為難:「劉宇,說實話這事我聽著有點亂。你說這個人體實驗,它到底怎麼回事啊?」
我想了想,「這麼跟你說吧,我懷疑有人利用職權之便,盜取病患者遺體,並將之製作為木乃伊標本。」
「啊?」秦顯在電話那邊半天回不過神來,「劉宇,你……你沒事吧?」
我知道這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跟他講得清楚的,其實就是換作別人跟我講,我也就是他現在的這副心情。
我說:「這樣吧,不如我再說得簡單一點。其實,我是懷疑有人在家裡非法囚禁他人。」
我這麼一說,秦顯開始重視起來,「哦?你說的這個人是……」
「他是我單位一個同事,名叫王權貴。」我一字一句說道。
「哦,是他啊?」秦顯顯得有些遲疑,「這事……這事可不好辦……」
「什麼意思?什麼叫作不好辦?」我有些茫然。
秦顯苦笑著道:「不瞞你說,半年前也有人來告過他,說是見自己在外地工作的妻子,忽然出現在了他家裡,懷疑是被非法囚禁了。結果我們去找人,王家根本就沒發現誰家老婆,倒是那報案者的老婆自己回來了,說確實有段時間背著老公去找王權貴開過藥,但並沒有被囚禁。結果這事在當時弄得還挺麻煩,那原告還差點被人家王醫生以誹謗罪給告上了法庭……」
聽到這裡,我沉默了。畢竟,我手裡是真沒什麼證據。
秦顯問我:「你剛才到底在說什麼啊?又是人體實驗,又是木乃伊的,聽著蠻嚇人的。」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沒有,我那是嚇唬你的。我以為故意把事態說得嚴重一點,你可能會更重視一些。」
秦顯不快了,「劉宇啊,你這可就不對了。報警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那可是……」
秦顯嘮叨之際,我一直在想,「如果秦顯帶人去了王家,並且確實發現了余嬌,可余嬌她會配合我的報案,一同舉報王權貴這個人麼?還有包括方天琪在內的那幾個木乃伊,它們會不會就真的只是幾個木偶娃娃呢?」
秦顯聽我不說話了,又關切的問了幾句:「你說被囚禁的那個人,那是你朋友麼?你有沒有先跟他家裡人聯繫過,興許他也只是背地裡開點藥,現在已經回家了也說不定。」
我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聲,「好吧,我先自己問問。」
次日下午,我下班正準備回家。桌子上伸過來一條蒼白的手臂。以後又有病人,剛一抬頭,心裡卻大吃一驚。
「余嬌?」
余嬌的出現,讓我感覺很意外,同時也暗自鬆了口氣。可她還是那副表情,一臉傲慢,似笑非笑。
我嘆了口氣:「你來了就好!走吧,我下班了,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聊聊。」
在一家冷清安靜的飯館裡,我點了幾個簡單的菜。我不清楚余嬌適應什麼風格的中餐,但也只好讓她入鄉隨俗吧。
余嬌自己卻看起來全無食慾,只是坐在桌子對面冷冰冰的看著我。
我問她:「你怎麼來的這裡?」
「搭乘飛機,再轉達汽車啊。」她的漢語越來越流利了。
我有些無奈,「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你怎麼會忽然想到又跑這裡來的?誰讓你過來的啊?
「方天琪。」余嬌冷冰冰回答。
我心裡有些惶然,「你是說,方天琪親自跟你說,讓你來這裡的麼?」這麼問的時候,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聽余嬌說出方天琪鬼魂夜訪的經歷。
可是余嬌卻並沒有這麼說,她只是漫不經心的笑了一下,「那倒沒有。她只是用她手機發了條信息給我,然後我就過來了。」
我心裡苦笑:「明白了。不過,那並不是方天琪本人發的信息。」我心裡非常清楚,其實這一切又是王權貴所為。
那時方天琪在王權貴家中受辱,她急於逃走之際,曾跟我講過她連包也沒來得及拿,因此包括手機在內的許多私人物品,都遺落在了王權貴家裡。
這本來是個很重要的細節,可是後來方天琪一離世,所有事情都變得混亂起來,我也就忘了去想這件事。
直到後來穆圖出現,並提起是方天琪把她約到這裡來的,我才忽然想起,如果不是方天琪的鬼魂夜訪,那麼十有八九就是王權貴用了方天琪的手機號碼,並按照她手機里存的照片,以及電話里的通訊錄,把她那些朋友,一個個騙到了這裡。其中,當然也包括余嬌。
余嬌喝了一口擺在面前的果汁,「你放心吧,我當然知道那不是方天琪給我發的信息。」
我茫然的看著她,「怎麼,你已經知道了方天琪的事?」
余嬌點點頭,「剛開始我確實不知道。不過她發了個信息就不理人了,我打電話她也不接,然後就再也聯繫不上。我心裡覺得奇怪,又打她寢室電話,然後才知道了她其實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
余嬌輕描淡寫的說著,語氣和神情里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悲傷。
我有些意外的看著她:「方天琪走了,你不感到難過麼?」
「有什麼好難過的?」余嬌反問我,「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遲早都是要走的。早走晚走,有什麼分別?難不成,你還想賴著不走麼?」
我苦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你們朋友一場……」
「朋友一場又怎麼了?朋友就要拽著她,不讓她走?朋友就要為了成全那一點點自私的朋友之情,眼睜睜看著她在你面前活受罪?」余嬌瞪圓了眼睛,逼視著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原來她不是不難過,只是顯得比我豁達一些而已。話說回來,她也沒辦法不豁達,因為方天琪會有這一天,她比誰都清楚,因此也比誰都更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余嬌雙眼如電,「你怎麼不出聲了啊?」
「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是不敢說!」
「我不敢說什麼啊?」必須承認,其實對於余嬌的咄咄逼人,我始終都沒法完全適應過來。
余嬌冷笑的看著我,「你是不敢告訴我,方天琪在臨走之前,竟然為了我,去找了王權貴。」
我有些吃驚,「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王權貴跟你說了?」
余嬌不屑的哼了一聲,「他只跟我說,他當時想找的是我,可沒想到來的卻是方天琪。」
我心裡抽搐了一下,憤然問道:「那他有沒有膽量告訴你,他那天都對方天琪做了些什麼?」
余嬌漠然的一笑:「王權貴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會不清楚嗎?其實,從方天琪走進他家門的那一刻,就註定逃不了了。」
我點點頭,「好,那你又知不知道,現在在他書房裡,竟然有個長相酷似方天琪的木偶?」
我原以為這話一出,余嬌必定驚怒交集。沒想她卻只是平靜的點了點頭,「我知道啊,我也已經見到了。」
我大吃一驚,「什麼?你見到了那個木偶?」
「是啊,」余嬌舉起杯子,又喝了口果汁,「王權貴說了,那是一個見證。」
「見證?見證什麼?」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起來。
余嬌淡淡一笑,「他說但凡一個經過他手的病患,他都會製作一個這樣的木偶以示留念,因為這是他醫學事業一路走來的最好見證。」
「你信嗎?」我冷冰冰問道。
余嬌搖搖頭,笑了:「當然不信。」
「哦?」我警惕的看著她,「莫非你也覺得,那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木偶那麼簡單?」
余嬌懶洋洋的用筷子笨拙的夾了幾個豆角餵進嘴裡,「那是木偶不假。不過,他用這些假偶來見證的,我看才不是什麼醫學事業,而根本就是那些活生生的,曾經被他肆意玩弄於鼓掌之上的真實的玩偶。」
我愕然的看著余嬌,雖然她講的話依然不是我想要的重點,但我感覺得出,她對王權貴這個人其實是充滿鄙夷和仇恨的,那她為何還能如此委屈自己與這個人來往。
余嬌並不理會我的沉默,只自顧自的夾著菜往嘴巴里送,「王權貴這個人,他有他的心理陰影,有他自己也克服不了的人格障礙,所以做事才會這麼不擇手段。」
「心理陰影?人格障礙?」我冷笑了一下,「這又是他灌輸給你的觀點了吧?學那麼多理論,折騰那麼多概念和術語,不會就是為了給自己這些不恥行為做冠冕堂皇的推脫吧?」
余嬌笑了一下,「反正他跟我講過,他少年時曾見證過人性最混亂的年代。他說那時他父親是一名中學教師,一生教書育人,原本想的是用知識塑造最美好的人格。可後來他父親竟然活活死在了自己學生的手裡,而父親臨終前只跟他感嘆了一句:『人性是不可拯救的。』」
我低下頭去喝茶,沒有說話。
余嬌則咬著筷子呆怔了片刻,然後又繼續講道:「他說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連什麼叫『人性』都不懂,更聽不明白他父親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不過後來,他又連續見到了幾位父親的老同事被殘害的場景,其中有一位老教師,耳朵里竟然被灌進了水銀。從那時候起,他才開始模糊的意識到一個問題:原來人的身體,天生就是用來玩的。」
余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眉頭一直皺著,仿佛陷入極深的沉思。
我也隨這句話,身上冷了一下,並抬起頭來看著余嬌,「你不能再聽他這些胡說八道!他只是在為自己的惡行找藉口而已。」
「找藉口?」余嬌漠然一笑,「王權貴做事需要給自己找藉口麼?」
我一時語塞,「那或許……他只不過是在對你撒謊,對你進行洗腦罷了。比如先引起你的同情,讓你覺得他做整個事情的苦衷以及合理姓,然後再一步步將你引入他的圈套當中。」
余嬌笑笑,「我不在乎。」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你跟我說實話,他是不是用那些照片威脅你了?」
「照片?」余嬌愣怔片刻,「哦,你說的是那些**吧?沒有啊。說實話,我要是自己不想來,那些照片能有什麼用?」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余嬌是真無所謂那些照片的外傳,還是故意顯得滿不在乎。
余嬌卻抬起頭來看著我笑了笑,「你以為我是那個嬌滴滴,對什麼都一驚一乍的方天琪啊?那幾張照片就想威脅到我?!哼!」她不屑的聳了聳肩膀,繼續埋下頭去吃菜,似乎真的迷上了盤子裡那道清炒豆角。
我沉默了片刻,「那你來找王權貴,到底為的什麼?」
「跟他做筆交易啊。」余嬌繼續顯得漫不經心。
「交易?你跟這個人做交易?!」我心上冒起一股無名怒火。
余嬌看著我,冷漠的一笑,「他幫我忙,我給他報酬,這就是交易,請問有什麼錯嗎?」
我無力的搖搖頭,「好吧,那你告訴我,你跟那姓王的,到底在做什麼交易?」
余嬌想了一下,「本來我不需要告訴你,但既然你這麼迫切的想知道,我也可以實話跟你講。其實我找王權貴,只想讓他幫我證明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又是小參人?」我脫口而出。
「什么小參人?」余嬌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我這才想起這名字只是我和耗子之間的通用語。
我沒解釋,「好吧,你說說,你到底讓他幫你證明什麼事?」
余嬌喝了口果汁,「我就想讓他從醫學的角度幫我證明,我身體裡確實是存在過這麼一條海魚尾巴的,而我自己,也確實就是一條來自大洋深處的人魚。」
「你……」我再次語塞,「你能不能不要再做這個荒誕不經的童話夢?」
余嬌一言不發,冷冰冰的看著我,臉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不見,仿佛整個人忽然變成了一座寒冷的冰雕。
我妥協了,「好吧,你繼續做夢。問題是證明這件事情,你在自己的家鄉不是更方便麼?那裡應該會有更好的醫學,更發達的科技吧?」
「哼!」余嬌冷笑了一下,「那些沒有絲毫想像力的大夫,他們根本就是一群百無一用的書呆子!他們完全就不願聽我到底在講什麼,就斷然拒絕了我的請求。可是王權貴就不一樣,他有足夠的耐心來聽我的故事,傾聽我心裡的想法,並且向我保證,只要我乖乖聽他的話,他一定可以為我向全世界證明我人魚的身份,甚至還可以向這個世界宣布,世界上真有人魚一族的存在。」
余嬌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裡開始大放光芒,我茫然的看著陷入夢幻般的遐思之後,完全忽然變作了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一般的余嬌,心裡百感交集。
我想,我確實是不能完全理解這樣一個因為缺失掉整個正常童年,而只好用童話故事來做代償的女孩孤獨而綺麗的內心世界。
但我想,她既然已經如此偏執的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任何人想要讓她清醒,讓她回頭,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我們各自沉默了半天,誰也沒開口說一句話。
可是想到王權貴的手段,我終於還是嘗試著多奉勸了她一句:「我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經常有人慣以病患對於死亡與病痛的恐懼為把柄,為非作歹,無所不為。可是如你這樣,因為一個荒誕不經的童年舊夢,被人招之即來,為所欲為得,大概還是第一個。」
余嬌沒有理會我的話,但她很快從夢幻的狀態中走了出來,重新恢復到冷美人的架勢,「總之,這是我個人的私事。我求醫,他治病,就這麼簡單。我只想請你以後都別再煩我,也別再管我的閒事。否則,我完全可以告你騷擾!」
說完,她站起身來就要離開,隨即又回過頭來冷笑著對我說道,「對了,有一天夜裡,王權貴曾對我說,其實那種木偶我要是喜歡,將來他也可以照著我的樣子,為我做一個。」
我心裡一驚,還沒來得及接話,她卻又俯下身來,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不過我已經告訴他,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被當作別人的玩偶,倒是將來有一天,我會照著他的樣子,替他做一個。」
余嬌說完這句話,直起身子來,頭也不回的走了。
目送她背影離開之後,我無力的低下頭去,看著身前的木頭桌子出神。
片刻之後,我忽然愣怔了一下,然後心底湧上一陣莫名的悲涼之感,竟至壓抑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因為目光所及之處,一碟清炒豆角完好的擺在桌上,一杯果汁也同樣完好的擺在對面。
這時,那位熟悉的小店老闆走過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半個多小時裡,始終紋絲不動擺放在原處的飯菜,關切的問我:「小劉,你沒事吧?」
我強忍住內心極度的悲傷,勉強抬起頭來笑了一下,「沒事,我……我只是剛剛又送走了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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