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卿 第二十七章 承明天子、洛水仙章

    夏侯玄離開迎賓台後,皇帝曹丕便來到式乾殿,以接見司馬懿、陳群二人。

    「仲達、長文,久等了。來人,給兩位愛卿賜座。」

    曹丕一進偏殿,便看到了那兩位似乎永遠都不卑不亢、處變不驚的故人兼重臣。

    不知為何,曹丕突然回憶起了諸多少年往事。

    那約莫是十數年前,自己尚與四弟子建爭奪魏王太子之位的時候。

    自己雖為嫡長,但父王卻偏愛才氣縱橫的子建,非但安排了楊修、丁儀等名門才子作為羽翼,以輔佐子建,還將冀州名門大族的清河崔氏女子嫁給子建為妻。

    而自己,卻只娶了袁紹之子袁熙的寡婦,也就是叡兒的母親,自己的故甄皇后。

    父王的偏愛,曾經讓他一度瘋狂。

    幸好,也有那麼一群故人,以及兄弟,總是誓死擁戴自己的。

    當年的自己,也一直在奮力拼搏著,自己終於招攬了足以抗衡甚至碾壓子建的羽翼。

    自己的東宮,有號稱「四友」的司馬懿、陳群、吳質、朱鑠;也有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的子丹、文烈、以及伯仁。

    就這樣,在這樣一群人的鼎力扶持之下,在自己的努力拼搏之下,自己終於當上了魏王太子,又當上了魏王,最終,還成為了大魏的皇帝!

    「無論如何,臣等,都會誓死擁戴太子的!」

    無數次的噩夢,曹丕無不都是被他們當年這句真摯的誓言所喚醒的。

    「陛下,請用茶......」

    不多時,兩位侍者稍作打掃、也已經奉上了茶水,布置好了坐席。曹丕這才收起了縹緲的神思,稍整衣襟,隨手端茶啜飲起來。

    「對了,仲達,長文,你們今日前來,想必是有什麼事情,要對朕說?」

    「啟稟陛下,臣等今日前來,主要有四件事,想請陛下指教。」

    司馬懿一揖而拜,緩緩言道。

    「仲達請講。」

    「陛下,第一件事,近日,蜀中郎將鄧芝出使東吳,陳述蜀吳二國,共為唇齒,並遊說孫權,讓其聯合抗魏,甚至妄言道,如此進可兼併天下,退可鼎足而立;且蠱惑孫權道:若吳委質於魏,魏必求太子內侍,不從則奉詞伐叛,蜀亦順流而進,江南非復吳國所有。」

    曹丕眉頭緊皺道:

    「孫權如何說?」

    司馬懿回答道:

    「權默然良久,只說了四個字:君言是也。」

    曹丕沉默不語,心中不禁想道,這諸葛亮果然不是什麼善類,時勢還是看的清楚啊。

    「朕知曉了。還有何事?」

    司馬懿繼續言道:

    「另外,孫權令其安東將軍賀齊,督蜀降將糜芳等突襲我蘄春郡,我軍雖然抵擋住了吳軍,但吳軍卻……卻生擒了蘄春太守晉宗!」

    關於這件事情,曹丕早就通過校事府的消息得知了。因此此刻他顯得比較冷靜。

    不是他不想發兵征討東吳一雪前恥,而是他才剛剛興師動眾,組織了三路伐吳之戰,國庫損耗嚴重,因此暫時無力再組織大軍主動進攻東吳了。

    再說,這晉宗原本就為吳國降將,因帥眾叛吳降魏,這才做了蘄春太守。如今被孫權抓去,也不是什麼大的損失。

    「第三件事呢?」

    「啟稟陛下,第三件事,乃是蜀漢監州郡耆帥雍闓,襲殺蜀太守正昂,又執太守張裔,意欲作亂。且闓使蠻王孟獲連結諸夷,諸夷皆叛蜀,又聯合牂柯太守朱褒、越巂夷王高定等人一同起兵。不知陛下如何裁處,是否要起兵趁此良機討伐蜀漢?」

    曹丕略一沉吟,他覺得巴蜀,乃是小患,不足為慮。且此時,國庫空虛,三軍疲憊,大魏,真的需要好好休整一下了。

    曹丕回復道:

    「不必征伐,蜀將自亂矣!」

    陳群見曹丕表了態,於是開始說起了第四件事:

    「啟稟陛下,另外,今日西域諸王前來奉獻朝覲,陛下難道,不想藉此,打通西域,以弘揚國威、復通商道嗎?」

    陳群是一個想法很多也有才能的人,雖然如此,但他天生有些木訥,並非如司馬懿這等聰敏之人,因此他的臉上,總是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

    「那麼,長文有什麼想法?」曹丕點了點頭,此事的確是一件大事。商道一通,於國有百利而鮮有一害,因此的確需要儘快解決。

    「陛下,臣仔細思慮,認為此事主要有三。」陳群在說出觀點之前,仍會再思考一遍自己的話語有無不妥,他小心翼翼的繼續說道:「其一,便是好生款待宴請此次前來朝覲的鄯善、龜茲等國王;其二,便是增派西域長史府的相關有司;其三,則要事先在洛陽城中挑選合適的地點,尋找好的工匠,以提前營造將來的互市場所。還請陛下,聖裁。」

    「嗯......」曹丕聞言,點了點頭,他稍作沉吟後,抬眼望了望神情緊繃的陳群,笑道:「長文言之有理,只是,這負責相關事宜的人選,長文可有想法?」

    「額,這個,臣尚未有好的想法。」陳群不自覺的搓了搓手,他望了望侍立一旁的司馬懿,繼而言道:「為此事,臣專門前去尋訪過仲達,他應該會有較好的對策。」

    「不妨說來聽聽。」曹丕笑了笑。這個長文,還是和當年一樣,自帶三分憨氣。

    「啟稟陛下。」司馬懿輕抬虎目,波瀾不驚的望著皇帝:「臣以為,負責西域京都事務者,可委派大鴻臚崔林著手;此外,可效法前代,在西域重置西域長史與戍己校尉,以監察撫慰西域諸國;至於宴會事宜,陛下可任意委派。」

    「好。」曹丕欣慰的笑了笑,繼而言道:「朝中大臣,如若都能像仲達與長文一樣,能夠真正的為朕分憂解難,那就好了。」

    「此乃臣之本分。」陳群躬身言道:「陛下為何突發此感慨?」

    「沒什麼。」曹丕揉了揉太陽穴,嘴角依舊含著笑,他輕聲道:「只是,想起了些許,當年,和你們在東宮的陳年舊事,竟是有些懷念。朕記得,當年吶,朕的朋友當中,就屬子丹、季重【吳質之字】、還有彥才【朱鑠之字】他們三人互相最不對付,常常啊,在我面前都能吵起來,哈哈哈。朕登基以後,怕他們天天吵架,就特意安排季重去了幽燕、安排子丹去了雍涼,後來文烈、伯仁也各自鎮守一方去了。要不是還有你們兩個、和彥才在京城,朕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啦。」

    曹丕想起了當年的趣事,有些忍俊不禁。

    「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少年意氣,嬉笑怒罵自然無妨,而今,大家卻都是國家上將、大魏鈞衡,切不可再互生齟齬啊。」


    「無論如何,臣等,都是會誓死輔弼陛下,守護大魏的!」

    一如當年的誓言一般,司馬懿與陳群二人再次許下了這樣的誓言。

    曹丕一時之間,居然有些恍惚,一向不愛笑的皇帝,今日居然再次欣慰的笑了:「季重、子丹、伯仁、文烈他們離得遠,彥才每日忙著統帥禁軍、護衛京城、你們兩個也天天忙的焦頭爛額,也不知多少年,沒有一塊好好聚一聚了......」

    「臣今夜便和仲達去邀請中領軍,叫上他,改日一同前來拜訪陛下。」陳群一向感性,見曹丕發了這麼多的感慨,竟然有些泫然欲涕。

    「好啊!」曹丕笑道:「可不要忘了帶上府中好酒,這宮中御酒雖好,朕卻也喝的有些膩了。」

    「對了陛下,迎賓大禮已畢,不知甄城侯、鄢陵侯他們,何時歸國?」司馬懿目光如炬,給人一種仿佛能夠洞察一切的感覺。

    一想起四弟曹植,回憶起當年奪嫡種種的曹丕,心中竟多了一絲怨恨。

    「聽說,甄城侯夫人臨盆在即,朕看,就不必讓他滯留宮中參加宴會了,還是,儘早回封國去吧!」

    「是。」此刻,陳群竟是感到了一絲恐懼。

    他知道,甄城侯,此處入京城,還尚未來得及與卞太后母子相聚。

    ————

    洛水北岸,長亭之上。

    夏侯玄遙望著眼前湯湯而過的洛水,神似縹緲。

    師父的音容笑貌,就好似還在眼前。

    「師父,您說,您什麼時候給我們找個師娘啊,每次來您府上,都拿些不好吃的東西來搪塞我們,要是師父找了師娘,就可以每天給我和羲弟做好吃的啦。」

    「你這個小兔崽子。」

    那日,於圭就這樣戳了一下夏侯玄的小腦瓜,他的笑容,似乎永遠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戚。

    「父為南冠客,子豈能為俏郎君?」【注1:南冠,代指南邊的囚徒。】

    「那,是不是於老將軍回來了,師父就會給我們找師娘啦?」

    於圭笑了笑道:「也許吧。」

    一陣南風吹來,夏侯玄不禁打了個冷戰。不知是因為倒春寒,還是因為那風,刮碎了腦海中師父的言語。

    遠處,兩人兩騎,正在南渡的船隻之上,回首北顧。

    「君侯,走吧,看來,陛下此次,是鐵了心不讓您與太后相見了。」

    「走吧......」

    那被扈從稱之為君侯的青年貴人,一頂玉冠束髮、兩鬢長髯飛揚,玄色斗篷在南風的吹拂下,不停的翻飛著。

    遙遙望去,就好似神仙中人一般。

    此刻,他依舊回首望著,浩浩湯湯的洛水、以及不遠處的赫赫皇城。

    「你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君侯?」

    「洛水之神。」曹植微笑著回答道。

    「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扈從雖不相信什么女神,但仍不願冷了君侯的心。

    曹植望著那越來越遙遠的皇城,不禁淚眼婆娑。

    曹植一字一句,對那扈從言道: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

    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

    「這般美人,真是世間少有......」那扈從也不禁有些悵然失神。

    曹植眼含熱淚,繼續訴說著他內心早已應該死去卻仍未死去的理想:

    「......壤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解玉佩以要之。......」

    「那,女神,有沒有接受君侯的玉佩?」扈從就好像在聽著應該離奇的故事一般,他也深深陷了進去。

    此刻,曹植居然淚流滿面: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那,女神既然接受了君侯的玉佩,何以,消失不見.....」

    遠處的洛陽城,已經快要看不見了,但卻依舊還在曹植的眼前,此刻的曹植,心中已然復歸平靜,他繼續輕聲吟誦著那雖只屬於自己、卻光耀於千秋的篇章: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人神,終究殊途。」

    「是啊,才子與君王,也終將殊途。」

    過了良久,夏侯玄依舊望著那已經快要消失不見的身影,仔細聆聽著那若隱若現的悲歌。

    一如那篇章之中所說一般,悵盤桓而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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