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大將軍、陳侯曹仁,自從一年前三路南征時,敗在了東吳小將朱桓手中之後,便一直心懷慚恨,漸漸地,他的憂鬱拖垮了他原本已經蒼老的身軀。
躺在病榻之上的他不明白,自己隨武帝縱橫天下數十年,曾經不知挫敗過多少敵人,可為什麼,就偏偏折在了朱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手中。
年邁的曹仁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回想過往,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場大戰之中,最令他得意的一戰,還是十多年前,自己在征南將軍任上,與周瑜交鋒那次。
建安十四年,吳故大都督,周瑜周公瑾,親自率軍數萬,前來進犯自己防守的南郡。
記得當時,周瑜前鋒數千人已至南郡城下,而自己則援軍未至,情勢危急。
自己登城遠望後,便在大營中募得死士三百人,讓麾下部曲將牛金領著這三百死士,前去挑戰。
自己的意圖,就是要讓悍將牛金與三百死士,攪亂吳軍陣型。
但,吳軍勢大,牛金漸漸被困在了吳軍陣中。
長史陳矯在城上遙望,眼見著牛金等三百人就要被吳軍吞沒了,左右之眾皆失色驚懼。
那時,自己意氣奮怒,直呼左右取披掛戰馬來,陳矯等知自己欲下城救牛金,於是一起拉住了自己,勸說道:「賊眾強盛,勢不可當。何不棄此數百眾人,將軍何必要以身相赴!」
而自己並沒有回應他們,只是披甲上馬,帶領麾下壯士數十騎,就這樣出城去了!
城池與吳軍距百餘步之遙,陳矯等以為自己只是在護城河邊為牛金支持作勢,課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渡溝直前、挺矛躍馬,沖入了敵圍之中!
陳矯等初見自己衝出,皆惶懼無措,直到親見自己還城歸來,這才讚嘆道:「將軍真天人也!」
也就是此戰之後,自己得了「天人」之稱。
此役畢後,三軍將士無不佩服自己的勇敢,武帝也更器重自己,自己,也得到了第一個爵位,安平亭侯。
往事依稀,俱已成殘夢一場罷了。
此刻的他,只不過是一個躺在病榻上的老人罷了,他的一世英名,也算是毀在朱桓這個小子手裡了。
「什麼大將軍、大司馬,什麼陳侯。」
他躺在病榻之上,喃喃念叨著:
「真是無趣啊......」
大將軍那握刀握劍的手,此刻好像一段乾枯的古木,重重的垂到了榻邊。
————
嘉福殿內,曾經年少時,無話不談的兄弟,此刻卻有些難以言說的尷尬氣氛。
殿內,香雲靄靄,嬌娥撲扇。
案上,黑白縱橫,青棗置中。
皇帝曹丕正在和他的三弟任城王曹彰奕嘗棗。
面容慈祥的卞太后,此刻正依靠在榻上,微笑的看著兩個孩子弈棋。
多麼像兒時一般啊,他們兄弟幾個都是那麼的和睦。
卞太后一直希望的,就是他的幾個孩子們,子桓、子建、子文,可以好好的互相輔弼,兄友弟恭。
此次子桓沒有讓子建留京,本來讓她十分惱怒,不過今日看到他們兄弟之間如此和睦,她也就放心多了。
爐香陣陣,棋子時敲。卞太后倒是泛起了一絲困意,她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就沉睡了過去。夢中,是一陣歡快的童音。
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兒們。
「二哥,二哥,陪我和四弟玩兒,好嘛……」
「好啊,哥哥陪子文練劍去!」
「二哥,我作了新詩,幫我看看吧……」
「四弟的詩,寫的真好,終有一日,一定會超過二哥,要努力哦……」
卞太后就這樣面帶微笑,在夢中照拂著她的孩子們。
她看到子文長出了黃黃的威武的鬍鬚,披上了沉重的鎧甲,他不再玩自己的木劍,他的手中,取而代之的,是鋒利的鐵戟。
她看到,她的子建長的越來越雋秀瀟灑,他漸漸的學會了喝酒,他的詩,甚至好過了他的父親,自己的夫君孟德。
她還看到啊,他的子桓,眉眼越來越像他的父親那樣,深不可測,霸氣凌厲。她也看到子桓又在為自己劍不如彰、詩不如植而憂愁,生怕因此讓父親失望。
堂上,曹丕、曹彰兄弟二人,此刻仍在對弈著。
「三弟,你還記得,數年前,你與伯仁北伐烏桓的事情嗎?」
皇帝的表情,此刻明晦不定。他雖然口稱三弟,可是神情中,明明還是將曹彰當成一個野心臣子來看待的。
曹彰此刻皺眉不語。他不明白,自己的二哥為何要如此殘忍。明明不願意信任自己,要讓自己的一身本領、滿腹韜略隨著自己老死在封地,可是卻偏偏要時常提起自己曾經最輝煌、如今最不願意被人提起的往事。
因為,往事越是輝煌,如今的自己,就越是暗淡無光。
過了良久,曹彰將手中的黑子重重的落在了棋盤上,然後以他凌厲的目光盯著他的皇帝二哥。
曹丕饒是九五至尊,依舊還是被這攝人的目光驚了一跳。
「陛下,臣,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句古語,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曹丕聽得出來,這句寒意十足、冷冰冰的話,是什麼意思。
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他這是在說,當年北伐烏桓、離開鄴都時,自己沒有去送他這個親兄弟,反而對伯仁一個外姓之人如此看重。
「子文,你知道嗎。曾經,二哥是的的確確希望你和子建好好的。」
曹丕此刻語氣低沉,臉色陰鷙而猙獰。他也用同樣凌厲的目光去和曹彰對視著,一字一句的說道:
「二哥不明白,你和子建為什麼就不能想著好好輔佐二哥,為什麼,為什麼就非要和我爭?
你知道嗎,那一年,父王出征時,居然讓不是太子的子建留守鄴都!還有,直到他臨終彌留之際,還想著將你從長安召回來!」
曹彰聽了這話,只是苦笑,並不言語。
「子文、三弟!」
曹丕此刻眼神愈發陰狠,他沉聲問道:
「二哥問你,當年父王駕崩,你為什麼要問賈逵,魏王印璽的下落!」
曹彰聽聞此話,心早已涼透了,此刻話不多說,依舊只是嘴角冷笑而已,那一絲冷笑,讓他的黃色鬍鬚微微顫動著。
曹丕見了他這副面容,心灰齒冷已到了極點。
「啪!」
曹丕將手中白子重重落於棋盤之上,登時封死了曹彰的一片黑子。
「陛下果然棋藝精湛,臣,佩服至極!」
曹彰此刻連二哥也不願意稱呼了,而是冷冰冰的改口稱陛下。
「子文啊……」
此刻,曹丕的臉色突然不再那麼的猙獰,而是變得十分平靜。
那平靜之中,帶有三分怨怒、三分不舍、三分憐憫,以及一分,苦痛。
「子文,你不要怪二哥,你早就應該明白,這盤棋,你是不可能下贏我的……」
「……」
曹彰本想反唇相譏,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嗓子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一般,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此刻,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在燃燒一般,他的五臟六腑在好似在爐火中燒烤,這種感覺令征戰沙場、面對刀槍劍戟都不會眨眼的他感到了無比的惶恐。
「……喝……渴……」
曹彰此刻癱倒在坐席上,驚恐的看著自己的二哥,他的二哥,此刻淚流滿面,只是始終沒有回應自己,也沒有回答自己。
卞夫人好似被噩夢驚醒了一樣,她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還沒有來得及因為夢中可怕的事情只是一場夢而感到慶幸,她就已經看到了癱倒在地的自己的彰兒!
「不!」
卞太后此刻像是發瘋了一般,赤著腳就衝下了床榻,沖向了自己的子文,一向安靜嫻雅的她此刻像是發瘋了一般,嘶嚎著衝到了曹彰的身邊。
「子文、彰兒!」
卞太后恐慌的抱著自己的孩子,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三郎,你怎麼啦,告訴娘,娘在這兒,娘在這兒,娘在呢,不怕……」
「渴……」
「三郎渴了,好娘這就讓人給三郎倒茶去,快,快來人,沒聽到三郎渴了麼,來人吶!」
卞太后聲嘶力竭的吶喊著,可是一旁的侍者卻無一人敢動身。
卞太后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她的目光此刻游弋著,好似一柄鋒利的尖錐,仿佛要在大殿內挖出什麼東西一般,終於,她發現了躲在殿角的帝王。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找,二郎不找,娘去給三郎找水喝……」
精神恍惚、對殿內的水酒都失去信任的的卞太后,就這樣赤著腳,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跑到了殿外的水池旁,用一隻瓦罐舀滿了清水,又這樣一步一步回到了曹彰的身旁。
她的眼中,此刻是世間難見的慈祥與柔美。
「三郎……娘回來了……三郎,不是渴了嗎,來,三郎喝水……」
卞太后輕輕的捧著瓦罐,好讓水不會嗆到曹彰。
可是那水,曹彰並沒能夠喝下去,而是混合著血水,流到了冰冷的大殿玉磚上。
瓦罐碎裂的聲音,好像碎裂的刀片,一聲聲都刺扎著蜷縮在大殿角落帝王的心上。
曹丕此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他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兒時的童音:
「好啊,哥哥陪子文練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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