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星·紐加哥】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三日】
【齒輪·空游獨舞·其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裡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禮物》。
一隻鯨,一隻鯨應該在大海之中暢遊,它有著自己的族群,它應該和自己的同類在一起,而不是在一個水缸之中,被拘束在一個小小的魚缸之中,這是因為什麼呢?到底是因為什麼,才能夠讓一條鯨願意停留在這裡?
惡魔的思維一直都很難猜測,至少對於邦尼·科芬而言是如此,他覺得自己從來不了解海倫娜的想法,他完全沒有辦法明白海倫娜的思維,說到底,就連海倫娜這個名字也不一定正確,他對這個魚缸之中的存在知道多少呢?
「海倫娜。」男孩重複著父親的話,「海倫娜,對嗎?」
邦尼·科芬,少年時期,五十星,紐加哥,紐加哥第二醫院。
第一次看見這個魚缸,是在從大海上回來的時候,他和父親描述著在海上看見的一切,還有聽漁夫所說的那些存在,父親很有耐心地聽著,哪怕那天並不是節假日,父親也在聽著,父親的臉上一直都是同樣的表情。
隨後,父親告訴了他一個名字,海倫娜。
「是的,海倫娜。」父親說,「這個名字只能夠有你自己知道,除你之外的所有人,你都不要透露出去,把這個作為最重要的秘密埋藏在你的心裡。」
「為什麼?」他提出了疑問。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玩具嗎?那個塑料立方體,你說你第一眼就看中了它,覺得這是最想要的玩具。」父親說,「是的,那確實是你最喜歡的,從你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註定了你和它會有不解之緣,具體一點,你和海倫娜有關聯,你的出生並不順利,邦尼,而為了讓你和你的母親平安,我向海倫娜尋求了幫助。」
「所以,父親,海倫娜是誰?」他接著問道,「是乳母的名字嗎?」
「不,它不是乳母,海倫娜並不是人類。」父親說,「它是一條鯨魚。」
「……這太奇怪了。」
邦尼·科芬並不能夠理解這句話,什麼叫做海倫娜是一條鯨魚,什麼叫做向海倫娜尋求幫助,這都是什麼意思,他無法理解,他覺得自己所聽到的內容比漁夫所說的那個夜晚更加奇怪,什麼叫做自己註定會喜歡上那些魚缸。
但他仔細一想,好像又確實如此,明明以前從未去過大海,也沒有看見過那些所謂的魚兒,但自己就是喜歡,或者說,在看見那個魚缸玩具的時候,自己便無法抗拒它的吸引力,這些事情以往都不會去想,因為沒有必要,可現在仔細回憶一下,又覺得太奇怪了,邦尼·科芬咀嚼著文字,他有史以來第一次覺得父親瞞著自己什麼,很多渺小的細節都在這個時候暴露出來。
「當然,你會覺得奇怪也是正常的,有些事情以前的你沒有能力知道,但現在可以了,作為科芬家的繼承人,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
父親的說話聲緩慢而溫和,讓邦尼·科芬緊張的情緒平靜了下來。
「首先,我需要讓你了解一下那個世界,畢竟,說再多的內容也不如讓你親眼所見來的方便。」父親說,「我沒有這個資格,但是你有,你和海倫娜的聯繫是最緊密的,如果是你的話,那就一定可以。」
「我應該怎麼做?」
「很簡單,跟著我念。」父親頓了一下,咳了一下,「一粒種子。」
「一粒種子。」邦尼·科芬重複了父親的話。
「一顆蘋果。」
「一顆蘋果。」
一粒種子,一顆蘋果,一袋氣球,一層薄膜,一縷殷紅,一串叮鈴,一絲生機,一秤公正,一次死亡,一抹新生,一場暴雨,一段歷史,一種未來,一首詩歌,一場交易,一種可能,一個選擇……
「一命換一命。」
「……一命換一命。」邦尼·科芬用自己最清晰的口齒說出了這句話。
於是,世界在他的眼中變得不一樣了,他看見房間之中瀰漫著一種藍色的線條,像是熒光,又像是什麼色彩,那些線條勾勒出了一種輪廓,讓他一時間看不清楚那些輪廓到底是什麼模樣,很熟悉,可是他就是說不出來,帶有弧度的線條,還有正中心的一個藍色光點,邦尼·科芬沉醉在這藍色線條勾勒出來的世界之中,太美麗了。
他感覺自己的身軀不再受重力的束縛,輕輕飄起,上一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應該是躺在水中的時候,那個時候的他漂浮在水面上,看著被白雲遮住的太陽,而現在,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種輕盈,他試著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身軀便隨著手的擺動朝著另一個方向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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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雙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頓時,一切輕盈感都消失了,那些藍色的線條也不見了,他站在房間之中,眼前是父親的面孔。
「果然,你和它的聯繫太緊密了,你能夠看到那些東西。」父親說,「真神奇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看看那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只可惜我的身體承受不住了。」
「您還很健康。」邦尼·科芬說。
「我說的並不是健康,而是一種耐性,我把這個耐性稱為污染的耐性,只有能夠抗住污染的人才能夠建立起和惡魔的聯繫,在說出這段話之後你看見了彼岸,我看不見,所以你能夠承受住海倫娜的連接……真令人羨慕啊。」
父親拍了拍邦尼·科芬的肩膀。
「這個秘密埋在心底就好,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一段話你必須牢記,能夠做到一字不差的背誦,不要用筆寫下來,也不要用任何東西記錄這段話,它只能夠存在你的大腦之中,而且非必要的時候你不能去想這段話,因為你的思維並不安全,很有可能會被人『竊取』。」
直到很多年後邦尼·科芬才能夠完全理解父親的話,污染是什麼,惡魔是什麼,彼岸又是什麼,不過當他明白這些話的時候,可能已經稍微遲了點,他時不時就會看到那些景色,有時候是穿梭在房間之中的海倫娜,有時候是街道旁邊浮現的文字,有時候是停屍房之中的低語,又比如現在,他看見了鑲嵌在整個城市之中的齒輪。
齒輪轉動,咔嚓咔嚓。
今天是二零二二年的十二月三日,午後的時間下過一場大雪,不過現在雪早已停止,在這傍晚到夜晚的過渡之中,最後的餘輝也隨之褪去,天空中的齒輪依舊在若隱若現,高樓大廈上的齒輪仍在轉動,而他身旁這個由齒輪構築出來的人形,正緩緩起身。
科芬先生眨了下眼,頓時,他看見的那個人形又再次變回了人,那個灰白色頭髮的女性,女性拍了拍衣服,但在科芬先生的眼中,這位女性的身體時不時就會化為齒輪,由會立馬回到人的模樣,她就這麼在齒輪和人的模樣之中交替,科芬先生的潛意識告訴他不能夠再看著那些齒輪了,或許,這齒輪之中就帶著所謂的污染吧。
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海倫娜。
名為海倫娜的鯨被齒輪固定在了空中,它的身軀被各種齒輪鑲嵌了進去,齒輪卡在鯨魚的身體裡,在鯨魚躍入到空中的時候,那些齒輪就出現了。
鯨魚被拘束在了空中,本應該屬於大海的鯨魚被卡在了天空之中,這是身旁那個名為齒輪的女性做的嗎?不出意外的話,是的,不只是鯨身上的齒輪,就連天空和高樓大廈上的齒輪應該也是這個女性做的了。
「很美麗吧。」齒輪笑了笑,「一條鯨魚在躍出水面的時候是最絢麗的,而現在我讓它保持在最美麗的時候,你覺得怎麼樣?」
「你的目的是什麼呢?」科芬先生嘆了口氣,「你現在做的這個,叫做『污染事件』吧。」
「目的當然是為了有意思啊。」齒輪伸了個懶腰,「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出來玩過了,難得能出來一次,當然要盡興。」
說到這裡,齒輪輕輕踮起腳尖,在原地轉了個圈。
「那麼,讓我來給你提供一點信息,這將會是由你的海倫娜製造出來的污染事件,其次,此時紐加哥這邊的摩門成員應該不會過來幫你了,最後,【空游獨舞】,記住這個名字吧,如果你能夠做得到的話,這個名字會有用的。」
鯨魚發出低沉,它掙扎著,那些齒輪依舊紋絲不動。
齒輪推開窗戶,她笑著,笑得很開心,她站在窗台的邊沿,邁出腳步,她平穩地踏出一步,齒輪承載住了她的腳步,科芬先生只是看著,看著齒輪一步一步地走在天空上。
他忽然忘記了那個叫做齒輪的女性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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