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津沽】
二零二二年四月五號
即便現在已經是夜晚,但是這裡依舊燈火通明。
九州·津沽,又名津門,位於九州北方,西方便是九州的首都,東面臨海,北近高山,九州四大市之一,也是九州北方最大的開放城市和工商業城市。
二零二二年,四月五號,星期四,夜晚十一點二十分。
津沽第一醫院。
「麻煩讓一下!醫生!醫生!」
不知是哪個人開口喊道,然後便是急忙的腳步聲,擔架的輪子在地上滾動,些許衣物摩擦的聲音,汗水滴落到地上的聲音,雙手按壓胸膛的聲音,沙啞且艱難的呼吸聲,諸如此類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為這夜晚添上了幾筆煩躁。
窗外是昏暗的夜色,幾盞路燈很是微弱,甚至有一盞已經不會發出光亮,不遠處有一輛救護車剛剛出發,一輛剛剛停下,兩者那紅藍色的燈伴隨著警笛聲便是外面的基調。
似乎下雨了,窗戶上有點水珠,把那些燈光變得朦朧起來,擴散開來,把窗戶旁邊兩盆綠植染上了新的色彩,然後,雨下大了,猛烈地拍擊在窗戶上,像是沙子在瓶子裡被劇烈搖晃,很刺耳,令人不快。
埃可坐在塑膠椅子上,守在手術室的門口。
手術室上,那寫著手術中三個字的燈已經亮了好幾個小時了,從最初的害怕,到悲傷,再到心悖,然後便是麻木,心中那一點點的希望隨著時間不斷被磨耗,到現在已經幾乎不見,醫生說的話她記得很清楚,所以她做好準備了。
真的做好準備了嗎?埃可問了問自己,真的做好準備,準備好接受親人離去這樣的消息嗎?真的做好了嗎?
沒有。
手術室裡面的是自己的爺爺,從小一直照顧自己的爺爺。
埃可並不是爺爺的血親,在她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爺爺在福利院的門口撿到了她,那天也是雨天,晚上十一點多,福利院斑駁的牆角下,昏黃的路燈下,爺爺撿到了這個小女孩,當時埃可被放在一個竹條編織的小籃子裡,墊著幾層絨布,蓋著一張破舊的小被子,還有一張紙條,寫著她的出生日期和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的東西了。
親生父母沒有留下其他,或許在他們看來,自己無力撫養這個孩子,就看她的造化,不必給她留下任何念想,至少,女兒若是能夠活下來,尋得一個人家,在長大的日子裡不必為了一個或許還存在的父母感到悲傷。
那一天,爺爺撐著傘走到福利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去福利院,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女兒已經早早嫁出去,這麼多年也不見得回來過一次,老伴又已經離去,帶著自己最後的思念埋在了當初他們相遇的榕樹下,那一個墓碑上銘刻的文字不知還在不在,畢竟這裡雨多,指不定就被那水給侵蝕掉了。
當初自己和老伴的相遇也算是一段佳話,才子佳人啊,話本裡面最喜歡的故事了,在他還年少的時候,翻著牆出去玩,一探出頭就看見了那個女孩,水靈靈的,眼睛很好看,他一下子就著迷了,許多年後兩人結婚時,他和親朋好友說:「我當初瞅著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好了我和她埋在一起的時候,墓碑上應該刻什麼字!」,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他也被新娘子嬌嗔般的打了一下。
結果老伴走得比自己早,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老伴是天上的仙女,現在不過是回到了天上,過那個神仙日子——可惜自己還在地上,老伴也埋在地里,那墓志銘倒是自己當初說的那句話,但已經許久未見到了。
久而久之便寂寞了起來,於是尋思著,不如再養一個閨女,也好有人給自己送終,若是養出一個才女,那以後入土了也會有人記得他的厲害。
所以那個雨夜,或許是冥冥的天意吧,他便撐著傘去了福利院,聽別人說,福利院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點不正常,自己若是去領養,很難領到一個好苗子,「那又怎麼樣!」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挑剔那麼多!」。
也因此見到那個竹編小籃子,看見那籃子裡面的嬰兒的時候,他那年老的心不由得停頓了一下,這是老伴的指引,這是上天的指引,這個女娃子註定是要遇見他的。
埃可,這便是小女孩的名字,那紙條上的名字,也是陪伴了爺爺十幾年的名字,和別人說的不同,埃可沒有任何毛病,反而還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聰明,從小就會讀書,跟別人打招呼也有禮貌,這麼好的娃子就是老天爺賞的!——爺爺對自己的那些老朋友說,一提到這事,爺爺就笑的合不攏嘴。
十幾年便這麼過去,爺爺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做生意的行家,這麼多年的積蓄別說是養大一個女孩,即便是再養那個三四個也綽綽有餘,但是爺爺只喜愛埃可,照他的話就是,『你好好長大,爺爺就開心咯』。
然而爺爺終究還是倒下了,他敗給了時間。
埃可看著手術室上的那一盞燈,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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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終會倒下的,他並不是超人,即便在過去的十幾年間他仿佛無所不能,能夠給埃可買到好看的裙子,能夠變出美味的食物,能夠滿足埃可許下的大多數願望,不論發生了什麼都有爺爺扛著,但埃可知道爺爺也有這麼一天,他已經很老了,用醫生的話就是,這個年紀還能夠如此精神反而會令人感到奇怪。
不夠啊……明明當初說好等自己完成學業,然後出來工作,便能夠讓爺爺過的更好,比如,他可以試試以前說的旅遊,能夠去換一個新的鳥籠,能夠為水池裡增添幾條魚,能夠在閒暇時候去公園的樹下乘涼,和朋友下一把象棋。
滴——滴——滴——
不知哪裡忽然傳來這樣的聲音,然後便是幾個人的痛哭聲。
埃可雙手合十,閉上眼,默默祈禱。
爺爺並不信神,他說,一個人可以有信仰,沒有必要信仰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你可以信仰英雄,信仰先人,每個人的信仰都是有所不同的,在很多時候,信仰扮演著為你的困難做選擇這樣一個角色。
就像,當自己不知道如何選擇的時候,拋一枚硬幣,不是要硬幣告訴你答案,而是當你在拋硬幣的時候,內心往往就已經有答案了。
醫院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每一天都有人在這裡出生,有人在這裡死去,開心和悲傷,笑容和淚水,生與死的天平在這裡達到了極致的均衡。
但是把這一個分攤到每一個人的時候,又會顯得不公平了起來,比如,現在?
埃可抬起頭,看著牆壁上的時鐘,那是一個電子鐘,上面顯示現在的時間是,23:54,晚上的十一點五十四分。
……上帝,不知道你是否存在……不對,既然是爺爺的話……那,神仙啊,如果你存在的話,就請聆聽一下我的祈禱,我還希望爺爺能夠再多一些時間,他忙碌了這麼多年,至少讓他看看這個世界。
她知道的,爺爺很可能撐不過這個晚上。
什麼時候注意到這一點的呢?是從爺爺那隨著時間不斷花白的頭髮,還是那佝僂的後背,時不時地咳嗽,聽從醫生的建議吃藥,然後做檢查,每隔一段時間便來醫院做檢查。
醫生看著爺爺的時候總會面露難色,但是爺爺很爽朗地笑幾聲,擺擺手說沒關係,雖然這些時候的結果往往是爺爺笑著笑著便開始咳嗽,連續和幾杯水都無法遏制。
今天,早些時候,當埃可回到家的時候,爺爺已經閉著眼躺在沙發生,埃可喊了幾聲爺爺,和她想的一樣,沒有回應,她撥打了醫院的電話,很快,救護車便把爺爺接去了醫院,然後沒過一會兒,就推進了手術室。
「你發現的很及時,但是……請做好最壞的準備,畢竟他老人家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不久之前,醫生是這麼告訴她的。
「我知道了,請你們一定要盡全力救他。」不久之前,她是這麼回答的。
「我明白。」醫生點了點頭,便走進了手術室。
埃可開始回憶起和爺爺一起度過的時光,爺爺給她買的第一條裙子,第一次送她上學,為她舉辦生日會,帶她去往遊樂園,帶她去餐廳,在公園裡面一起散步,裝作滑稽的模樣逗她發笑。
請給爺爺多一點時間……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我只希望他能夠……繼續活著。
這時候,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不見了。
埃可抬起頭,看見四周似乎靜止了,那焦急走動的人停住了,臉上的表情還凝固在憂愁上,而正推著擔架床的護士邁出一步並沒有落在地上,被風吹起的白大褂在空中停留,窗外的雨不再嘩啦啦地下,空中的水滴在昏黃的路燈的映射下清晰可見。
「……唉?」她呢喃出一個音節。
她看見了時鐘——那個牆壁上的電子時鐘,現在的時間是……
24:01,那屏幕上顯示的數字是……24:01。
沒有開始新的一天,而是在十二點的結束後,繼續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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