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吾王
有人從夢境的外面叫他。
亘古不變的是深淵那哭聲般的風,它吹得營帳上的毛氈呼隆隆亂響,帶來焚燒過後的氣味。
昏耀分不清那是哪一年的風。眼前似乎燒著篝火的火焰,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火。
他仿佛又看見了蘭繆爾。少年神子漠然從天穹的至高處拉開神弓,衣袍在風中翻卷,一如他那頭美麗的金髮。
後來深金長發被魔息腐蝕成灰白,蘭繆爾被他按在大地上,在星光和野草間占有。他像騎自己的坐騎般征服這個奴隸,而奴隸從來不反抗,最多只是無聲地落淚。
吾王
蘭繆爾總會這樣叫他,然後自稱「奴隸」,多麼可笑的稱呼,就仿佛這個人真的被征服了一樣。
七年,他們已經糾纏了兩個七年,連深淵都變了模樣,除了每晚狂風和亂火依然如舊。
「吾王!」
有人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略微靠近鎖骨的位置。
昏耀猛地睜開雙眼,手臂像鐵鞭般橫掃出去。黑暗中,那道身影被掀翻在地,隱忍地輕哼了一聲。
熟悉的聲音令昏耀瞬時清醒了,他出了一身汗,耳鳴尖銳到可怕。
「蘭繆爾!?」
蘭繆爾側倒在旁,輕輕抽著氣。昏耀動手的時候,他倒是眼疾手快地擋了一下,但抵不過魔族的蠻力,額角還是磕在了地上。
昏耀兩步過去,彎腰要抱他,「你不要命了!說過不要在我不清醒的時候碰我別動,我看一眼,別動。」
「我沒事,您做噩夢了嗎。」
蘭繆爾輕輕反握住魔王的手,「吾王最近動用魔息太頻繁了,先喝一點藥。」
他借著昏耀的手臂站起來,熟練地從枕畔摸出一個羊皮酒囊,拔開塞子:「夢到什麼了?」
「」
昏耀忽然一陣恍惚。
他的喉結滾動兩下,目光陰沉下來。
蘭繆爾察覺到了魔王情緒的變化,疑惑地看著他。
昏耀沉默半晌,撒了謊,說:「我夢到你背叛我,蘭繆爾。」
蘭繆爾怔了一下。
然後無奈地沖他笑了笑。
「還當什麼,原來是又開始了。」
他說:「那就是沒事。快喝了藥,我陪吾王再睡一覺。」
等等,停下。
我到底在幹什麼,昏耀心想。
他僵硬地接過羊皮酒囊,灌了四五口,又說:「剛剛磕到頭了嗎?」
停下,停下,昏耀,你瘋了嗎?
好好看看眼前的人類吧。是他奪走了你的右角,令你背負永生的屈辱,還有一個個難眠的夜晚。
而你呢,你攻陷他的王城,拽他落下永暗的深淵,毀掉他的法力,玷污他的身體,踐踏他的尊嚴
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你都做了什麼,自己不知道嗎?
他怎麼可能不恨你,怎麼可能不想親手殺了你!說不定剛才的藥里就投了毒,你居然毫無防備地喝了
「沒事。」蘭繆爾搖頭,他慢吞吞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鑽回那漂亮的紅狐皮毛裡面躺下。
黑暗中,昏耀盯著與自己同床共枕的人類。
蘭繆爾說完,真的閉眼繼續睡了,仿佛真的察覺不到魔王異樣冰冷的視線似的。
但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裝什麼乖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昏耀暗想著,手掌伸向蘭繆爾脆弱的脖頸。
區區七年隱忍算得了什麼,這是人族昔日的王!
要有多愚蠢,才會相信這種人也能甘心化作魔族膝下的羔羊!?
昏耀啊昏耀,魔王對自己喃喃,你被深淵的血和火養大,難道不懂其中的道理?蘭繆爾不是羔羊,他是密林中窺伺的狡狐,只要有一瞬的鬆懈,死亡的刀尖就會
就會!
昏耀閉上了血紅的眼睛,他覺悟般地深吸一口氣。
粗糙的手掌托起蘭繆爾的後頸,魔王將嗓音放軟,哄道:「乖,讓我看一眼。」
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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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耀,你死定了。魔王痛苦地暗想,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不是今年,也會是明年!
主帳里還是點起了暗淡的燭燈。
昏耀把蘭繆爾放在自己懷裡,用沾了藥草的帕子輕輕按揉著剛才撞到的地方。額角一處,臂肘一處。
蘭繆爾睏倦,把臉朝向背光的一側,安然自若地繼續睡了。徒留尊貴的魔王在燈下愣愣出神。
但如果是明年的話。
昏耀怔神地想著:明年啊,那還來得及給蘭繆爾封后。魔王的王后,魔王和王后
他突然臉色鐵青。
不不不不不,昏耀,你真的完蛋了!你到底想怎麼樣,難道想讓蘭繆爾在大典禮上宰了你?
為了區區一個人類,怎會墮落到這個地步!想想你深淵之王的一世英名,被奴隸宰了這種結局真的可以嗎?再想想你的王庭,你的族人!如果你的族人落入蘭繆爾手裡——
哦,好像也不會過得很差的樣子。
昏耀絕望地呻.吟一聲,捂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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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耀無法理解,自己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他更無法理解,都到了這個地步,蘭繆爾為何還不動手做點什麼。
第二天早晨,他睜眼時發現奴隸更早便醒了。蘭繆爾垂著眼睛,將昨夜取下的銀色禁鎖往脖頸上戴。
他一貫是做什麼都認真,戴禁鎖的姿態鄭重得活像是在給自己加冕。
昏耀就躺著,從後面靜靜看著他。
這枚禁鎖已經換了好幾次。
最開始,它連著鐐銬和鎖鏈,沉重的寒鐵附加了電擊的符文與精神詛咒,那本是對付魔族俘虜用的,只要輕輕一扯,就能讓絕大多數的傢伙痛得慘叫。
蘭繆爾不知道被這東西折磨了多少次。直到有一次差點丟了命,魔王便再沒敢讓他戴過鐐銬和鐵鏈。
再後來,那些附魔的咒文開始隱隱地體現魔王的占有欲——它被改成除了昏耀自己,其他魔族都不能觸碰的樣子。
再再後來
也忘了每次都是因為什麼,總之這七年,禁鎖上的符咒一層層變少,最後居然變成了一條普通的頸飾。
去年年初,他瞞著蘭繆爾,悄悄把鎖的材質換成了可以抵禦瘴氣的精銀。
深淵不產這東西,它是此前魔王征伐人類王國時得到的戰利品。
昏耀將其中多數賞給了他的戰將,少數賜給幾位部落首領,自己只留了一小塊,現在變成了蘭繆爾的禁鎖。
但才過了小半年,他又不滿意了。
蘭繆爾意識到了背後的視線,就知道昏耀起了。他側過臉沖魔王笑笑,手指還落在剛剛戴好的銀鎖上。
「脫了它。」昏耀忽然說。
「嗯?」蘭繆爾一愣,然後驚恐地攥著衣領看著他,「不行,我真的吃不消了,王」
昏耀:「我說的是禁鎖。」
蘭繆爾:「?」
「你掌管瓦鐵的部落,不能戴著象徵奴隸的東西。」
昏耀若無其事地坐起來,「沒有好處。以後允許你不戴它。」
「這並不必要吧。」蘭繆爾猶豫道,「我如今戴著鎖,也不妨礙您的族人到處叫我大人。何況,奴隸為吾王訓教俘虜,十天半月就畢,又不是真的去做首領,談何掌管部落呢?」
惺惺作態,魔王暗想。
他加重語氣:「服從你的主人。」
蘭繆爾笑了:「好,那便如吾王所願。」
昏耀於是坐過去,親手為蘭繆爾拆下那條精銀禁鎖。
這人發現禁鎖的材質換過嗎?魔王悄悄揣測,過了會兒又想,回去之後重鑄成一對手鐲和腳環吧。
把鎖取下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這樣子實在不行。
「你不好奇自己在夢裡的結局?」
昏耀低沉開口,「我把你綁在王庭的木架上,點起火。十三個巫醫為你施咒,所以直到變成焦黑的骨骸,你還活著。」
蘭繆爾:「唔。」
「如果你敢背叛我蘭繆爾,我會讓你後悔來到深淵。」
但蘭繆爾只是溫和地彎起眉眼,靜靜注視著這位與自己同床共枕的異族。
他的眼神有種奇妙的平和與柔情,不像是奴隸仰望主人,也不像是戀人之間的對視,跟看仇敵的憎惡更不沾邊。
非要說的話,可能更像是一個愛花的人,在等候一朵花苞的盛開。
「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笑吟吟地說,「所以,聽了這麼可怕的噩夢,奴隸怎麼還敢背叛王呢?」
說著,蘭繆爾披好自己的白袍,悠然站起身來。
他四肢修長,比例勻稱,在人類中應該算是高挑的身材,可惜放在魔族面前,還是顯得過分纖小。
「對了,難得到了這裡,」走出主帳前,蘭繆爾回頭說,「回王庭之前,我想去結界崖上看看,吾王可以陪我一趟嗎?」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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