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臨 第四百八十九章 十日!

    即使是列祖列宗,都甭想在我面前論資排輩。

    這是燕皇的心聲,也是他這輩子的真實寫照。

    明知道自己僅剩下十天的壽命,卻依舊秉持著一個帝王的信念,或者,他從未想要去標榜什麼,也沒想過去追隨誰的腳步;

    確切地說,他不是在做皇帝,而是,他就是皇帝。

    他已經給了保證,

    他會在這十天裡,在自己駕崩前,給大燕的未來,一個交代。

    你們去打仗吧,

    解決掉大燕未來最大的威脅,

    家裡,

    我來料理,

    朕,

    來料理。

    李梁亭抽出一張凳子,在旁邊坐了下來。

    田無鏡身子微微靠在身後的柱子上,自始至終,他都是以一種極為平靜的姿態看著這一切。

    燕皇和李梁亭是一起長大的關係,

    而田無鏡和他們,只是道的相同。

    硬要去說彼此多親昵,顯然是談不上的。

    所以,哪怕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依舊懶得去浪費自己的情緒,於這世上,能夠讓此時的田無鏡內心有波動的人和事,已經屈指可數。

    可惜鄭侯爺早早和大皇子一起被支走了,否則,若是鄭侯爺人還在這裡,看著這一幕,一定會有一種想將這一切給畫下來的衝動,亦或者叫上輩子的職業本能。

    不是很寬敞的內廳里,

    一個男子,坐在浴桶里,依舊揮斥方遒,暢想著一個國度一個族群的未來;

    在其身邊,

    已顯老態的一個男子坐在一旁,眼裡帶著笑,笑里藏著淚;

    對面,

    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就站在那兒,表情平靜。

    這畫面,真畫出來,肯定很符合某種審美意趣。

    拋開身份,進行聯想,解讀,就太多太多;

    加上身份,那味道,就更為醇厚。

    畢竟,對於真正的行家而言,品畫如品酒。

    其實,

    自始至終,

    除了對燕皇的皇子們? 他們進行過交流? 其他人的下一代,並未一句提及。

    過去,已經埋葬了;

    一些細枝末節,自然也就沒有再提起來的必要。

    李梁亭曾對鄭凡說過? 他們仨,誰都在煎熬。

    煎熬其實並非最痛苦的,而是你無法允許自己去選擇結束,你得等,一直等,等……

    然後,

    場面上,

    就沉默了。

    這必然是三人的最後一次聚集,

    下一次,

    可能就是兩個人?

    可能就是一個人?

    甚至,

    一個人都沒有了。

    有人,大概會馬革裹屍;

    有人,則會住進太廟;

    但偏偏,這最後的離別,卻沒什麼離別的氛圍。

    家長里短,能嘮麼?

    不過,

    對於三人而言,這種沉默,似乎也是最好的。

    其他人,甚至連陪著他們一起沉默的資格,都沒有。

    終於,

    時候差不多了。

    他們就任憑這段最後的珍貴時間,白白地流逝掉了。

    沒去談大燕的以後,具體該怎麼辦。

    沒去商量,軍中,朝堂,地方,對楚,對乾,對一些人的處置和安排。

    沒有,什麼都沒有。

    田無鏡直起了身子,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昔日曾潛入自家府邸偷看自家阿姊的男人。

    然後,

    轉身,

    走出了御書房。

    李梁亭也站起身,

    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來。

    最後,

    只能用手掌,再拍了拍浴桶壁,同時,將架子上的另一條干毛巾扯出,放在自己先前坐著的凳子上。

    無言,

    是因為他們已經做完了這一輩應該做的事,於後人而言,他們只能說做得太多太多了,不可能嫌少;

    所以,

    剩下來的那些零零碎碎,

    就交給下一輩們去料理吧。

    要是連那些都料理不下來,

    呵,

    這大燕,

    沒了也就沒了吧。

    人活一輩子,管住自己這一世就足矣,千秋萬代立規矩,想得太美。

    大燕的靖南王和鎮北王,就這樣離開了。

    李梁亭走出去時,看見田無鏡在前面等著他。

    鎮北王揮了揮手,

    笑道:

    「我侯府幾代一直流傳著一句話,心情好,心情不好,或者,你也不知道自己心情是好還是不好時,

    那就去砍蠻子吧,

    砍了蠻子後,

    必然會更好。」

    ……

    宮廷大宴上,大燕皇帝陛下忽然吐血。

    對於大燕的官員而言,仿佛給喧鬧歡慶的今日,加上了一筆濃重的陰霾;

    一位真正的至尊皇帝,其實臣子們,是不喜歡的。

    雖然大燕不是乾國,但大燕的官員們,其實真的很羨慕乾國的同行們,大乾,當真是一個令士大夫令官員所嚮往的美好國度。

    但大燕的臣子們,也早就已經習慣了龍椅上的那位主宰,他所帶來的,不僅僅是給百姓的安全感,同時,也給百官們帶來了一種穩定。

    人,就是這樣子的一種複雜存在,很多大臣選擇支持太子,是因為太子仁厚,相較而言,六皇子在行事和手段上,真的太像曾經的陛下了。

    但他們還是不願意這位陛下就這般離開的,只能說,這是被天子用皮鞭鞭撻出的依戀之情吧。

    而對於那些外國使臣,以及潛伏在這座都城的各家暗樁而言,則無疑是一條天大的喜訊。

    他,

    終於不行了,

    感慨一句天下苦燕久矣,真的是一點都不誇張。

    大燕,原本是東方四大國中,土地最為貧瘠,人口也相對最少的一個國度,看似廣袤的土地,實則很多區域並不是很適合人居住和耕種。

    而且,曾經的大燕還門閥林立,藩鎮割據,那一座鎮北侯府所在的北封郡,近乎成了國中之國。

    正是因為這位皇帝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局面,大燕的版圖,快速地擴張,大燕的鐵騎,也讓整個東方聞風喪膽。

    有些皇帝的偉業,得益於奮幾世之餘烈,亦或者是繼承了豐厚的家底,想做事時,自然就方便得多。說其功,必分於祖。

    但燕皇不是,不是大燕成就了他,而是他成就了大燕。

    這樣一位皇帝,對於鄰國而言,自然早早地亡故才是最好的,否則,誰都不知道要是老天爺再給他十年,東方,整個天下,將變成何等格局!

    不過,在後半夜,宮內傳出了消息。

    一,是陛下身體無恙;

    二,明日的大朝會,召開。

    一是沒人會信的,但這個「二」,讓不少燕國官員長舒一口氣,也沖淡了不少使臣先前的激動和喜悅。

    大朝會召開,意味著皇帝必然會親臨,皇帝的身體,還能繼續撐下去。

    使臣們心裡,頗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這位帝王,

    怎麼還沒死!

    但不管怎樣,

    江河,依舊在繼續流淌;

    只要大朝會繼續,那麼先前早就積攢在那裡蓄勢已久的暗流,依舊會沖向那既定的方向。

    這已經不是一個派系的領導者所能夠決定的事了,他,也無法阻止。

    因為今晚皇帝的狀況,

    其實比六爺黨的六爺,於宴會上試圖壓過太子以發動訊號更為讓他們激動。

    這裡的激動,不是喜悅,而是……迫切。

    總攻,

    必須要打了,因為皇帝的身體,已經沒有絲毫遮掩地呈現出其虛弱;

    一旦沒有在皇帝駕崩前,將太子扳倒,那麼當皇帝駕崩後,太子,將自然而然地登基。

    太子黨,等得起,確切地說,太子黨,其實一直都只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等。

    對於六爺黨而言,

    勝敗,

    就在明日,

    沒有其他餘地了!

    ……

    按理說,


    父皇身體出了意外,這些做兒子的,必然會陪侍在身側,在這個時候,無論誰想隔絕中外,都必然是千夫所指。

    甭管哪個國度,在應付因帝王身體原因而導致可能會出現的權力真空時,其實都有一套應急機制,以確保不會被別有用心者從中翻覆。

    但當魏忠河拿出聖旨,讓皇子們都各自回去歇著準備明日的大朝會時,皇子們,全部選擇了遵從。

    一是因為魏忠河是父皇親信,就連皇子們都不敢相信魏忠河會背叛父皇;二則是不管怎樣,明日大朝會父皇是會出來的,如果沒出來,那再議不遲;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大概就是皇子們自己也清楚,自己父皇的身體,其實早就很差了。

    可偏偏……

    父皇硬挺了這麼久;

    狼來了的故事,用在自己爹身上,忽然也變得極為合適。

    在沒確信自己父皇真的駕崩之前,你提早地跳了,那真的是自己趕著趟去找拍。

    所以,

    無論是太子還是六皇子,

    都沒有對這道聖旨有任何的疑議,更沒有嚷嚷著要去見父皇,或者喊著我是皇子,憑什麼現在不能去見父皇云云。

    久病床前無孝子,

    剩下的,

    只有現實。

    就是在民間,老人即將離世前,女兒,往往會哭泣,因為女兒分不到家產;

    兒子們,則面容嚴峻;

    乾嚎個幾下,意思意思也就罷了。

    畢竟得留著力氣,接下來爭產業了。

    ……

    小七是住在宮裡的,作為燕皇最小的一個兒子,一直沒有被派去皇子府邸居住。

    當然了,現在的皇子府邸,未免有些過於冷清了。

    老大有自己的侯府,老二住東宮,老三住地下,

    老四現在幾乎住兵營,老五人在穎都,老六是自己的王府;

    放小七出去,住皇子府邸,也就只有他一個人。

    而也不知道是故意對自己這個小兒子厚待一些還是單純地遺忘,

    燕皇沒主動提起這件事,

    外臣和宮裡,自然沒人會主動去提起或者拿出這茬,也因此,七皇子姬成溯現在依舊住在自己母妃那裡,確切地說,是淑香苑的隔壁一座院子。

    今日燕皇宴會上吐血的事,對於臣子們而言,無論燕國還是外國,無論何種情緒,其實都出自於國家的考慮;

    但對於這些後宮的妃嬪們而言,則是真正的晴天霹靂。

    一代新人換舊人,燕皇駕崩後,新皇登基,無論新皇是哪個,她們都將搬離出宮。

    因為,眼下最有可能競爭皇位的那兩位……他們都沒媽了。

    按理說,新皇登基,為了推行孝道,哪怕自己的生母不在了,也會在尊奉一個皇太后出來。

    要麼,是撫養過新皇的太妃;

    但六皇子是早早地自己住進皇子府邸,很長時間以來,都是荒唐王爺的做派,別說撫養了,宮內的妃子們因為當年閔妃的原因也因為六皇子自身的原因,基本和這位皇子沒什麼聯繫;

    太子則一直由皇后撫養,沒人去敢和皇后爭奪這個權力,而皇后薨逝時,太子早就成年了。

    沒有養恩加持,

    那麼就得從身份最貴重的太妃里選一個出來;

    然後,

    最尷尬的來了;

    皇后薨逝後,燕皇並未再立新後,所以,現在後宮中品階最高的妃子,是於去年冊封的明貴妃。

    而明貴妃,是三皇子的生母。

    這位明貴妃自三皇子那天護駕身亡後,直接將自己封閉在了宮苑內,吃齋禮佛,不見外人。

    所以,這也就意味著沒有一個太后可以推出來,那麼,這些先皇的妃子們的結局,大概就是被掃入了落葉堆里。

    有皇子的,還好一些,可以讓自己的兒子向新皇請求接自己的母妃出宮供養,而無所出的妃子們,她們的待遇,可能就比宮娥們好一點點罷了。

    青史上,不會記錄她們,外臣和百姓,也不會在意她們。

    而就在這整個後宮惶惶之時,黃公公來到了淑香苑,帶來了聖上口諭:

    命七皇子姬成溯,自即刻起,侍奉養心殿。

    人年紀大了,亦或者人彌留臥病在床時,總是希望旁邊有個兒子可以陪著的。

    絕大部分人大半生為子嗣操勞,所求所圖,不就是這麼?

    燕皇有這個需求,也很好理解,不管如何,陛下也是人啊。

    在這個時候,可以侍奉在帝王身邊,就很容易………

    淑妃在讓黃公公領著剛從宴會上回來的姬成溯離開後,回到屋子裡的她,將自己整張臉都埋在了枕頭裡,又是哭又是笑,總之,很是激動。

    苦等,希望,期盼,

    似乎,

    就在眼前了!

    其他皇子都被屏退了,就自己的兒子伺候在跟前,皇帝只要一心軟,一切,就都可能有了!

    整個淑香苑這裡壓抑著興奮,連裡頭的宦官宮女們的臉上,都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揚,對於他們而言,一旦小主子真的成了皇帝,那他們以後在宮內的生活,必然也會更好。

    生活於宮內,性命繫於宮內,

    哪怕只是這些最底層的宦官和宮女,真要說他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清楚,那又怎麼可能?

    ……

    也就在這一天,

    一道聖旨在玉盤城守備府被宣讀;

    冉岷跪伏在地上,聆聽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玉盤城守備冉岷,勤於王事,忠於朝廷………升任南門關游擊將軍,即日啟程赴任。」

    「冉將軍,愣著幹啥,接旨吧。」

    「臣,冉岷,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回到軍營里的四皇子姬成峰,見到了白天在城外給大皇子宣旨的曲公公。

    曲公公向四皇子傳達了陛下口諭,

    同時手持虎符和印信。

    虎符和印信姬成峰都核對過了,確認無誤,調兵的流程,也無誤。

    除非,

    除非魏忠河那幫內宦們囚禁了昏迷中的父皇,假傳聖旨來調兵。

    但,現在兩位王爺在宮內,宦官們不敢的。

    且真要這樣,又怎會調這支由自己這個皇子親領的兵馬?

    曲公公離開了。

    姬成峰則呆坐在椅子上。

    口諭很簡單,

    命皇四子姬成峰,領麾下大營五千兵馬,於清晨入城,進駐皇極門。

    這是皇宮的南門戶,而一旦自己領著五千兵馬入駐,相當於是直接掌握了大半個皇宮的安危。

    而且,口諭里還有一條,轄制宮門各司,總領皇宮防務。

    也就是說,宮內的各門駐軍,宮廷侍衛,也都將歸於他姬成峰的轄制;

    這不是半個皇宮安危了,

    這是父皇直接將整個皇宮,交到他手上了。

    天子病危,

    帶兵入見,

    掌握皇宮,

    這是戲文里,聽膩了的路子。

    可偏偏,這次卻正兒八經地,發生在了他姬成峰的身上。

    可問題是,

    他已經在烤鴨店的二樓,當著父皇和兩位王爺的面,說了自己不會窺覷那個位置;

    一時間,

    坐在椅子上的四皇子,絲毫沒有在這個時刻被「委以重任」的喜悅,

    先前在烤鴨店熄滅的那團火,也沒有丁點死灰復燃的徵兆,

    反而更像是在那上頭,又重重地砸下了一塊冰!

    他感到有些冷,

    冥冥之中,

    像是看見了自己的三哥,正拿著一本詩書站在自己面前,一邊走一邊在吟誦著。

    他想拒絕,

    本能的,

    他認為這是一道可怕的漩渦,很可能會將其拖拽進去,然後就是粉身碎骨。

    但他根本就不敢違背自己父皇的旨意,

    他是他們的君,他是他們得父,

    他生養了他們,就可以恣意地玩弄折騰他們。

    兒子,

    對於他而言,

    似乎就只是閒暇時可以塞入口中咀嚼解悶兒的零嘴,

    嚼成了渣,

    還會帶著點嫌棄地給吐出來,

    罵一句:

    不成器!

    「四弟,我在湖心亭好冷啊………」

    耳畔邊,傳來三哥的聲音。

    「四弟,下面比湖心亭更冷啊………」

    「啊啊啊啊!!!!!!!」

    四皇子發出一聲低吼,

    從椅子上滑落,

    跪伏在地上,

    雙手攥拳,

    砸擊著地面,

    父皇,

    父皇,

    父皇你為何就不能幹脆地早點駕崩呢!

    父皇,

    姬潤豪,

    老東西,

    老畜生,

    你怎麼不乾脆地直接去死,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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