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波緩緩地摘下了眼罩也拿去了耳塞,
他看到了在自己面前,
一眾昔日在雪原上身份無比尊貴的接引者們,正一邊吟誦著古老的咒語一邊吐著血,且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屬於解脫的笑意。
這個場面,
很悲壯。
然而,越是看見這種「悲壯」的畫面,肖一波的嘴角,就越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上揚。
他在全力控制著,儘量不讓自己笑得過於明顯。
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惡魔,對於一個曾親自將刀捅入自己父親胸膛的人而言,世俗標準下的定義,早就對其無效了。
不過,這種近乎抽搐的狀態,在持續一小段時間後,就被其強行壓制了下去,深吸一口氣,他又抬頭看了看。
上頭是石壁,其實,就算沒有石壁,他也依舊什麼都看不見。
但,這又有什麼干係呢?
「肖管事。」
一名看守的錦衣親衛將一個簿子和一支筆遞送了過來。
肖一波點點頭,接過;
左手托著簿子,右手持筆,就這樣看著前方。
而當他擺出這個姿勢後,
下方星辰接引者們的吟誦,一下子變得更為響亮,臉上的笑容,也越發濃郁。
那是,功勞簿。
平西王府在雪原,可謂惡名昭著,但無法否認的是,它一向賞罰分明,那些早期投靠了雪海關的小部族,現在一個個地全都發展壯大了起來,這,就是最好的例證。
當初還被關在籠子裡的苟莫離,曾歇斯底里地對瞎子低吼過,他說雪原的野人在數百年前,做了無數的嘗試;
他們中有人去學習夏語,
有人去穿著夏人的服飾,
有人去留起夏人的髮式,
有人去幫助晉人,抓自己的本族人送過去當奴隸!
他們奴顏婢膝,他們將腦袋早就埋進了深雪,但到頭來,卻並沒有換到來自晉人,不,整個諸夏的認同。
禮儀文化,是扯淡,到頭來,看的終究是身上的這一層皮。
似乎都是人,本就都是人,但在夏人眼裡,野人和豬狗無異。
這時,
第一個星辰接引者栽倒了下去,失去了生機。
一名錦衣親衛下去,拿起屍體上掛著的腰牌,走到肖一波面前;
肖一波掃了一眼腰牌,開始做記錄。
而在上方,
幻化而出的星辰,一次又一次地以搏命消耗的方式,撞擊著青鳥。
青鳥一次次地閃躲,但每次閃躲之下,其實消耗也不小。
故而,縱然道人修為高深,先是一尊佛影的阻擊,再面對這星辰的拼命,他也是有些吃不太消了。
最重要的是,
他已經感應到,正有好幾群殺氣,正向著自己所在的方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這裡,到底是奉新城,是平西王府所在地。
錦衣親衛們的動作也很是迅捷,王爺出征未歸,王妃正在待產,在這個時候,王府有任何意外,於他們而言,都是無法接受的。
能做錦衣親衛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忠誠之士,真要出了什麼意外,不用等王爺回來治罪,他們會自己第一個抹自己的脖子。
「開國之氣,開國之氣啊。」
棺材鋪里的道人不由地發出一聲感慨。
一國將立,無論是漫天神佛亦或者是魑魅魍魎,都會自然而然地聚集過來,去「分潤」這一場大機緣。
所以,該有的,就都會有。
佛坐不住了,
這星辰,也在這裡了。
氣象已起,宵小,很難再去企及。
是的,道人將自己比作了宵小,在「一國」面前,再強大的方外之人,再強大的武夫,再強大的劍客,再強大的鍊氣士,都是「宵小之輩」。
「回!」
道人收回手掌。
天幕上的那隻青鳥,也開始後撤飛出。
星辰似乎想追擊,但因為那隻青鳥,源自於一人,而這顆星辰,則是群力所聚,所以星辰可以用來防禦,主動追擊,就力有不逮了。
硬要追擊,就會造成越來越多的接引者無法再將力量借出,也就是夠不著而落下,星辰會不斷地衰弱下去,到頭來,再被那隻青鳥極為輕易地啄食個乾淨。
塔干睜開了眼,
在其周圍,已經有六名星辰接引者失去了氣息,其餘人,也都極為虛弱。
這裡的人,都在求死,求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母族的名字,可以上那個王府管事的簿子;
但塔干更清楚的是,這是建立在防禦成功的基礎上,要是最後盲目追擊導致對方反殺翻盤,那不僅是這次的功勞會被一筆抹去的,接下來死的和已經死去的接引者同伴,也將死得毫無意義。
見好……就收吧。
「管事大人,那位強大的尊者,已經被我們誓死擊退了。」
肖一波聞言,
再次抬頭,看了看上頭的石壁,裝作自己能看見「戰況」的樣子;
隨即,
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這裡。
他得去確認,確認是否真的是這樣。
走出這間位於王府隔壁的院子時,肖一波想到了以後怕是得特意安排一個鍊氣士來看管這群野人接引者,自己就是個「睜眼瞎」,是真不適合這個活計。
他是一路從翠柳堡院子裡的掃地的做到了王府大管家的,所以,他明白一個道理,與其說想要對外面的差事抓著不放,不如能放得都放個乾淨,安安靜靜地一直留在王府里,這前途,才是最好的。
其他的,都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不過,倒是不用他來通稟,王府里的薛三已經抬頭看見了上方青鳥的退去。
四娘已經回到公主小院兒里坐著了,柳如卿等女眷在旁邊伺候著。
「呵呵。」
四娘笑了笑,
將嘴裡的瓜子皮吐出,
對客氏道:
「叫外頭的人給三爺通傳一聲,就說,咱王府自有王府的規矩,可不是誰都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家裡男人不在,女眷也不方便留客,最好就埋在這裡,正好慢慢等王爺回來。」
四娘的話,客氏聽起來很是奇怪,但還是馬上跑出去通傳。
緊接著,
四娘又回頭看向裡屋;
她對自己生孩子這件事兒倒是不怎麼擔心,畢竟雖然也是頭一次生孩子,但身體素質擺在這裡。
原本擔心的可能會因為「生殖隔離」的原因,導致就算強行懷上孩子也很難安全誕下的憂慮,在魔丸解除了「鬼工結紮」真相浮出後,就不復存在了。
用魔王們的分析就是,主上在血脈里,絕對是拖後腿的一個,倒是額外上了一層保險,不至於孕期出什麼離譜的意外。
但四娘對公主的這一胎,有些憂慮。
平日裡,幫她診脈什麼的四娘肯定也會做,看看胎位摸摸情況,也都是經她的手來做。
公主自身是有火鳳血脈的,雖然血脈傳承到現在,早就稀薄得很了,可到底是存在一定「返祖」的概率。
主上的血脈,在自己這裡,問題不大,她怎樣都能承受得起,也一起都可控,然而,公主那裡,萬一下一代出現「返祖」的現象;
相當於是母體孕育出了一個比自己氣息更強大的存在。
且這種徵兆,已經很明顯了。
雖然肚子裡的孩子一直很乖巧,也沒怎麼鬧騰,偶爾柳如卿她們去聽聽公主的肚子,拍拍他時,他才會稍微蹬兩下給一點點的回應;
但四娘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那孩子,在氣息上的成熟。
這可能和主上有一定的干係,正如樊力當初所說的,咱們對於這個世界而言,就是一個攪屎棍。
但也有可能,命運就是如此,該熊麗箐的下一代血脈里,出現這種異化;
無論如何,公主的生產,必須全神戒備。
否則,薛三也不會快馬加鞭的一個人著急先趕回來候著。
眼下越是平靜,很可能就意味著波浪越大。
至於說保大保小,四娘沒提前問熊麗箐,更不會去問其他任何人;
因為,
必然是保大的。
這與主上能否及時趕回來無關,主上肯定也是做保大的選擇。
擱後世,說保小,會被人笑話難不成你家有王位就這般鐵了心地要個後?
好吧,
現在自家確實是有王位;
但對於魔王們而言,他們真的不希望帶一個一出生母親就難產離世的孩子,這戲碼,忒俗套。
反正孩子還沒感情,也沒相處過,自然是捨棄孩子。
至於說外界會如何看待,甚至熊麗箐是否會認為自己這般做是為了給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提前剪除競爭對手,
四娘一點都不在意;
主上的後宮,是主上的沒錯,但同時也是她的。
四娘伸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邊的柳如卿見四娘這個動作,馬上伸手代勞,幫四娘輕輕地按著。
四娘微微一笑,放鬆下來。
心道:
能母子平安,就最好。
只求這老天爺,
在這種事兒上,就別搞什麼一波三折的劇情了。
……
棺材鋪內的道人,以一張新的麵皮,重新鋪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倒不是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純粹是因為他自己真正的皮膚,怕被曬。
上方的青鳥,在撤離後,開始於外圍盤旋,且給道人提供了自上而下的一種「視野」,使得其得以及時跳出了第一批錦衣親衛的合圍。
道人不是奉了誰的命來對王府不利的,他就是來看看,就是來瞅瞅,可惜,這氣象比自己想像中要堅固得多,他一個人,已經無力也不想再強行頭硬下去了;
不值當,也不值得。
他的思維意識上,確實是和所謂的「天道」契合度很高,但他畢竟沒有兵解,怕死,依舊是人的本能。
「砰!」
「砰!」
錦衣親衛的信花不斷地放出,向自己的同僚發出訊號。
三爺現在依舊腳踩著釘著鐵鏈的匕首,同時注意著遠處上方的信花;
要溜了,
而且,
很可能真會溜走了。
四娘派人傳的話,薛三收到了。
三爺只能感慨,女人不好惹,懷著孕的女人,更不能惹。
「不過,其實我也是真想給你放出來透透氣。」
大傢伙自雪原上,辛辛苦苦抓來的大殺器,手痒痒得很嘞,是真的想用用。
哪怕有風險,
哪怕還並非完全可控,
但正是這樣,才會讓人覺得刺激。
薛三彎下腰,右手抓住地上的鐵鏈,左手拔出了匕首,
隨後,
用力往後又拉了一段!
「咔嚓…………咔嚓…………咔嚓…………」
深處,地牢內,最後一小截終於被扯了下來。
「咕嘟咕嘟……」
上方的鮮血,開始順著鐵鏈上的凹槽,滴淌下來,最終,匯聚到了囚籠這裡。
「嘩啦啦……」
血水,澆灌在了黑甲男的身上。
他的身體,凡是沾染到鮮血的每一寸皮膚,都如同龜裂許久的田地,近乎瘋狂地吮吸著。
其眼睛,也在緩緩地睜開。
這傢伙,是個半成品,本源沒恢復,虧空嚴重,但正如在雪原時那樣,靠鮮血,是能夠給予他短時間內狀態的激發的。
薛三人沒下去,但已經清楚下方已經發生了什麼。
本來,按照正常發展的話,依照瞎子的特性,他是可以當國師的。
瞎子如果恢復到一定高度,什麼鍊氣士什麼方外之人,他都可以在其專業方向上去將對方拍扁。
任你什麼幻化管你哪種虛妄,精神風暴之下,眾生平等。
可問題是瞎子不僅僅沒恢復到可以當「國師」的層次,就是按照現階段大家的水平,瞎子還和自己一樣落後一步著呢。
而且,他人還不在家。
不過,這不是問題,因為下方的黑甲男,他也有這方面的能力。
人,是不可能放出來的,所以薛三沒下去開門,而是走到假山前,將一塊石頭拔出,裡頭有一個管子,一直通向下方。
三爺將自己的嘴,湊到管子邊,
道:
「喂,喂,呼呼……喂喂……」
下方囚籠位置,也有一個管子延伸著,本該是鐵鏈的一部分,但實則,這一條,是空心的,正好就對著黑甲男頭的上方。
「還想喝血麼?血好喝麼?來,咱們做筆買賣,看見天上飛的那隻青色的大鳥沒?把它給我拽下來,我再請你喝一桶。」
沒有其他交流,也沒有過多的猶豫;
協議,在剎那間達成。
黑甲男睜開了眼,目光里,赤紅一片,
他抬起頭,
身體撞擊著捆縛在其身上的鐵鏈,引發了一連串的震盪。
隨即,
發出一聲咆哮:
「吼!」
……
「玩兒不起啦,玩兒不起啦,也不曉得這等氣象之局,牽扯到無根之靈,對這天下而言,到底是福是禍。
不管了,貧道不管了,回去繼續閉關,且看下一個五年出來,這晉東,到底建沒建國吧!」
道人的身形穿梭於街面上,速度不快,但遮蔽視線和身形的效果很明顯。
而上方的青鳥,也在庇護著他離開這座重兵看守的王城。
城門,其實沒有關係,因為只為了抓他一個人的話,關不關城門,沒什麼意義,人家又不是不會飛檐走壁。
故而,
道人很輕鬆地就來到了奉新城的西門口;
「來吧,你也累了,我也累了,回來吧。」
道人對著天上的青鳥招了招手,
青鳥作勢準備俯衝而下,回歸道人體內。
轟然間,
一隻黑色的手仿佛自天幕中探出,
提前攥住了這隻青鳥,
一捏!
「噗!!!!!」
連續和佛和星辰對決後的道人,本就有些投注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捏之下,
道人體內的鮮血開始逆滾,
眼耳口鼻位置,鮮血汩汩流出,
胸膛更是直接凹陷了下去,
整個人「噗通」一聲,跪伏在了地上,張大了嘴巴,滿臉的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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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本能使然,
即使被這般偷襲成功身受重創,
道人依舊跪伏著雙手掐印,
本想吼一聲:給貧道破!
但當青鳥正準備應勢反抗時,
那隻巨大的黑手上,
忽然映出了一面極為古樸的「夏」字旗!
「怎麼……可能……」
道人身體一個抽搐,
隨即,
面朝下,
就直接栽倒在了奉新城的西城門門口。
當年藏夫子在燕京,斬龍脈,不僅自己隕落,朵朵白蓮象徵著朵朵生機,幾乎全部凋謝,只留下一朵被得以帶回。
那畢竟是一國之意志,這和奉新城現如今的立國之氣象,是兩種概念。
所以,藏夫子可以說是做好赴死的準備去斬龍脈的,還額外用白蓮為本,給自己又帶上了十多條命,依舊不夠送。
而這一次出現在道人面前的,
則是諸夏的意志!
這和強度無關,這和施法者的道行也無關,主要是你自己湊上去了,你懟上去了,就得付出相對應的代價。
就如同哪怕你舞獅舞得再好再優秀再技藝高超,
碰到一頭真獅子,也白瞎。
道人整個人就躺在那裡,
動彈不得,
只能看著守城士卒和不遠處的錦衣親衛逐漸地將自己給包圍起來。
他能做的,
只是呢喃著:
「這次……玩兒脫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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