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不休,仿佛老天爺也要冬眠,趕早將一切排空,省得起夜。
而這對於下方的眾生而言,則是另一種煎熬,更煎熬的是,恍然間,才意識到,這才只是序幕。
一群烏鴉,飛過了古越城的城牆,在城內尋了一處高點,落了下來。
城牆上,依舊有整齊且密集的楚軍站立著,堅定對外宣示著這座軍事重鎮的威嚴。
然而,
在城內的軍寨里,則很少看見人煙。
一座城,軍事意義越重,其城內的普通百姓就越少;
古越城乃後方屏障,其實它裡頭,基本就沒什麼閒雜百姓生活,只有士卒會在其中活動,而眼下城內,無比安靜,安靜得有些滲人。
哪怕算上城牆上依舊在站崗的士卒,這座軍事重鎮,眼下依舊是一座毫無爭議的……空城。
謝玉雀行走在城牆上,進行著巡邏,他的手握在刀把上,已經浸潤出了一層層的汗漬。
距離家主說好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天了。
按理說,十天前,應該會有一支皇族禁軍進駐接管古越城的防衛,可現在……人呢?
起初失期,謝玉雀還能安慰自己,軍事調度時有錯漏,能理解;
但……哪裡可能有十天的錯漏?
謝玉雀扭頭,看向北面。
家主早早地就已經率領謝家軍北上追擊野人軍了,按照家主對大家的示下,除了謝家軍以外,還會有十五萬皇族禁軍以及五萬以昭氏為主的貴族私兵從兩翼對野人軍進行包夾,以此機會,一勞永逸地解決范城之患,重新拿回蒙山防線。
前方有傳信兵過來通報過消息,說楚軍已經完成了對燕軍的大包圍,接下來,就是殲滅戰。
可謝玉雀卻不信,
哪怕傳信兵是他義父的親衛,他依舊不信。
沒道理前方數十萬大軍聚集打殲滅戰的同時,卻無暇顧忌眼下這近乎空置的古越城。
抽調一萬……不,就算僅僅是抽調五千精兵回防一下這裡,不是理所應當麼?
可為何,
自己在這裡等了這麼多天,
卻未見到任何一支援軍出現?
以此類推……
北面的大包圍,皇族禁軍以及昭氏兵,
他們,
真的來了麼?
……
「沒有援兵了。」
謝渚陽對著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一眾家將與義子說道。
眾人紛紛愕然,
有些心底實誠的,屬於猛將一類的,驚訝得更多一些;
有些謀略強一點,善於觀察的,倒是能接受一點。
其實,種種跡象,已經早就表明了。
若是東西兩側,真有近二十萬大軍存在,為何遲遲不對野人軍發動最後的總攻?
難不成,真要等到那支野人軍放下武器主動投降麼?
身為宿將,當知夜長夢多的道理。
謝家家主,堂堂大楚柱國,又怎會犯這樣的錯誤?
「諸位,老夫,對不起你們。」
謝渚陽站起身,
將手放在胸口,
鞠了下去。
一時間,下方的將領們全都有些不適應,有的在磕頭,有的起身準備勸阻。
家族私兵的存在,是一種極為原始的架構構成,它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與欠缺,但存在即有道理,它最大的道理就是……凝聚力。
眼下,
外圍燕軍主力已經到達,完成了對楚軍的全方位包圍;
在這種情形下,有援軍存在,大家尚能有一戰之力,最壞最壞的情況,也能大軍邊戰邊退,儘可能地再回到古越城去;
這是建立在有那近二十萬大軍為我側翼的前提下的,而若是那二十萬大軍並不存在……
那這支謝家軍,將會被數倍於己的燕軍,吞得渣都不剩!
更荒謬的是,
謝家軍如今還被分了南北,
先前被包圍住的野人軍,此刻反而成了對謝家軍南北切割且已經完美完成了的擋板。
這局面,
簡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甚至可以說,
在場所有人,幾乎都被判了……死刑。
換做其他軍隊,誰敢這樣欺騙手下將領,誰敢這般帶著大家送死,誰敢這樣將所有人的命,主動地送上黃泉;
上面敢這樣做,
下面,
就敢直接造反!
可他是謝渚陽,他手下的,是謝家軍。
在場將領,不是謝氏宗族,就是義子身份,讓他們去反家主,怎麼可能?
若是衰敗日久,主宗大權旁落,旁系日盛,此等局面之下,取而代之,也就罷了;
可偏偏,事實不是這樣。
只是,
所有人心裡,都有深深的疑惑,
為何?
謝渚陽後退幾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帥座上。
「百年來,我謝氏雖然一直頂著四大柱國之位,但卻無法躋身四大貴族之序,原因為何?
因我謝氏虎踞楚南,聯姻山越;
定親王在梧桐郡的所為,
我謝氏,
早就做了百年!
他們說我謝氏,有不臣之心,故而百般提防。
是,
是,
是!
老子有這麼聰明的一個兒子,
我兒子,
憑什麼就不能坐坐那把大楚的龍椅!
我是個當爹的,當爹的,自然得儘可能地把最好的,留給自己的兒子。
可問題是,
覆潮之下,安有完卵?
這大楚的天下,眼瞅著就要被燕人的馬蹄全部踏碎了,我要這龍椅,又有何用?
讓我那兒子,
讓我家玉安,
當那燕人的兒皇帝不成?
四大柱國,走了仨;
四大貴族,只剩下咱謝氏,實力保存得最好。
八百年前,我謝氏先祖追隨楚侯開闢楚疆,何等豪邁!
如今,
我大楚山河破碎在即,
我輩,
可還有先祖之榮辱?
他燕國,憑的是什麼才崛起的。
是他那鎮北王,將祖宗百年基業,親手拆解;
是他那靖南王,自滅滿門,隻身放逐;
人家先舍了,才有了今日的得;
燕蠻子能做到,
我楚人,
我謝氏,
我謝渚陽,
憑什麼做不到!
眼下,
燕軍主力已經抽調至此,
玉安那邊,就輕鬆了,也就有機會了。
燕楚國戰的關鍵,
不在咱們這兒,不在這古越城,而是在渭河,在三郡前線,在上谷郡,在鎮南關!
只要那裡贏了,
就可一舉將燕人,徹底推回晉地,我大楚,將重新站起來!
這諸夏之爭,
我大楚,
就仍能繼續坐在桌上!
你們認同也好,不認同也罷;
我就坐在這兒,
我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
你們所有人,
都被我賣了;
不,
我連我自己,都賣了。
哈哈哈哈哈哈,
死不死,
生不生的,
吃我謝氏飯,飲我謝氏水,著我謝氏衣,
為我謝氏……
死!」
說完這些,已經兩眼泛紅的謝渚陽,伸手指了指四周,最後,又指了指自己:
「我就坐這兒,想殺我報仇的,儘管上來,旁人,不得阻攔。
願意隨我赴死的,
去擦刀餵馬,
老夫,
與諸位一同,和燕人再戰那最後一場!」
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
諸將紛紛起身,走出帥帳。
「聚兵!」
「集合!」
「備戰!」
外頭,軍令聲此起彼伏。
「我很詫異,謝家主,你讓我刮目相看。」女童再次從謝渚陽身後走出。
「讓你見笑了。」
「不,實不相瞞,我們本就是一群躲藏在角落裡的臭老鼠,異想天開地,想要分一杯可能並不屬於我們的羹。
您這樣的豪傑,可能您打不過我,但您永遠比我高。」
「多謝。」
「不,是我們得謝謝您,讓我們重新看到,大勢的希望,其實,我們本就什麼都沒做,也沒能幫得上忙。
不過,現在我們倆,倒是可以做出一個承諾,看在您兒子的面兒上,看在您先前這番豪氣的面兒上。
當燕人大軍殺來時,
我們倆會儘量,保護您逃出去。」
「所以,你們,不懂我們。」謝渚陽說道,「是真的不懂。」
「哦?」
「三索郡曾有個太守,叫徐謂長,他本有機會在燕人進犯時,提前離開,可卻沒有。
他臨死前上書,斥陛下之過,說咱陛下,過於瞻前顧後,過於打那……小算盤。
贏了朝政,卻幾乎要輸了天下。
他哪裡是在罵陛下一個人,
他罵的,
是整個大楚。
憑什麼燕人可以做到的事,我楚人做不到,憑什麼燕國的皇帝可以與那攝政王共享天下以圖大業,我楚人卻做不到。
唉……」
「可您,很重要,能不死,還是別死了吧。」
「這個道理,我當然知道。」
謝渚陽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笑道;
「可剛剛那番話,說得老子是激情澎湃,其實,被唬到的不僅僅是他們,還有我自己。
直娘賊的,
真沒想到,
老子也能有這般慷慨激昂一心為國的時候。
你們逃吧,
儘可能地在逃跑時,替咱多殺幾個燕兵,能占一個便宜就占一個。
我呢,
就留下了,
也不厚著臉皮說什麼捨身取義這種屁話了,
純粹是因為老子年輕時不學無術,雖然識字,但文章讀得少。
我得死啊,
不死的話,
豈不是白瞎了這些日子花了這麼長時間搞了這麼多精力好不容易才湊出來的這番腹稿?
哦,
還有一句還沒來得及喊呢,那才是精華!
要聽麼?」
「洗耳恭聽。」
「等我被燕軍重重包圍之際,
我要立起來,
大喊一聲,
鄭凡小兒,
你不是一直吹噓個什麼三缺一麼,
來來來,
我這顆腦袋主送上你,湊上他娘的這個圓滿!」
—
這幾章字數少,不是為了字少好湊章數,而是這段劇情用大章不那麼好寫,表達效果也不好。
我繼續碼字,明早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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