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魯比突飛猛進地發育起來。就是十來天的功夫,陳筱的腹部已經明顯的隆起,初秋的薄衫快要擋不住她體態的變化了。
不知是妊娠反應還是什麼原因,她的情緒總是在起伏波動,要麼煩躁易怒,把實驗室里的本科生罵得狗血淋頭;要麼傷心落淚,看到小白鼠的紅眼睛就會想起自己親手解剖過的動物。她常常會陷入沉思之中,潛意識裡總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無可匹敵的力量,正將她裹挾著向前移動,而前方不遠的地方,就是一處斷崖。
她想努力擺脫,可是已然身不由己。
其實,她的命運之舟原本能夠避開那片暗流涌動、步步驚心的水域,可偏偏是她自己放任一次次的機會從身邊溜走。假如時間能夠倒流,在最初得知懷孕的真相時,她一定會果斷地中止妊娠,絕不會被蘇陽所描繪的美妙前景所迷惑;假如時間能夠倒流,在得知蘇娟也懷有身孕時,她一定會果斷地離開蘇陽,不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假如時間能夠倒流,當畢教授夫婦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以「為科學獻身」,「為國家爭光」,「為母校揚名立萬」來感召她時,她一定會果斷地說「不」!
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她只能任由小魯比在自己身體內一點點長大。
作為醫學院的學生,她太了解胎兒在母親腹中的情景了,可是當魯比在她的腹中翻滾,踢腿,或者伸出小腳丫在她的腹部頂出一個小鼓包時,她還是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感覺,她內心深處的母性終於被喚醒,母愛戰勝了敵對、仇視和厭惡的情緒,像每一個準媽媽那樣,她時刻感受到母子連心、血脈相依的溫暖和憐惜,她再也無法做出終止這個生命的決定。
孩子是無辜的——她從內心接受了小魯比。當命運向她露出最初的詭異、猙獰的面孔時,女強人陳筱第一次選擇了屈從。
是的,從那以後,她便交上厄運,以至於厄運纏身,她的人生完完全全被扭曲了。
明明抓在手裡的是一把眾人仰慕的超級好牌,怎麼就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呢?陳筱深深嘆了口氣。
列車窗外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
深秋的淥水河像一條蜿蜒的彩帶,朝霞在水面上灑下無數細碎的亮點,如同在彩帶上鑲嵌了一顆顆晶瑩璀璨的鑽石,伴著列車前行的節奏,那炫目的彩帶便一路歡快地跳躍著,閃耀著。
在這天光漸亮的時候,那個不堪回首的黑暗夜晚,卻猛地闖進她的腦海。
當陳筱隆起的腹部尚未引起周圍人們的注意時,畢教授及時安排她去外地某研究所研修半年,這樣她就順理成章地從s醫學院消失了。
其實她並沒有離開s醫學院,而是悄然住進了一號樓標本儲藏室內的暗室里。
她不知道,她「深度」參與的這個課題已然成為當年s醫學院的最高機密,院裡成立了該課題的領導小組並由一位主管副院長掛帥,因為這樣的克隆實驗畢竟有違人倫,在國際國內都史無前例,而這項研究的大膽與超前又是相關科研人員極度嚮往的,如果成功,s醫學院必將載入人類文明的史冊。
為此,醫學院為蘇陽敞開了所有的方便之門。
標本很快就被搬走了,儲藏室內按照無菌的設計要求改造後,配備了主要的檢測儀器,可以隨時監測人體的生命體徵,必要時甚至可以進行手術操作。裡面的暗室則被改造為一個舒適的起居室,為了不耽誤陳筱的論文寫作,暗室里還特別配備了書桌和書櫃,她的打字機、課本和參考書都被搬到這裡。
儲藏室的門口懸掛著一個標牌,上書幾個大字:
實驗重地
閒人免進
一塊牌子,阻斷了陳筱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也掩蓋了這個實驗的所有真相,而她腹中的小魯比則罔顧一切地發育長大著。
那是一個寒冷漆黑的夜晚。
一陣突如其來的腹痛,令正在燈下讀書的陳筱眉頭緊緊地蹙在一起。幾分鐘過後,疼痛稍稍有所緩解。正當她舒了一口氣準備站起身來時,又一陣劇痛襲來。
陳筱痛苦得扭曲了身體,口中發出一陣陣呻吟聲。
這是明顯的產前陣痛。可是距離蘇陽為她測算的預產期還有十多天呢,難道今晚就要生了?
一股暖流奔涌而出,瞬間打濕了她的雙腿。她的心一緊,一定是羊水破了,腹中的小魯比就要面臨缺氧的危險。
陳筱掙扎著,在陣痛的空隙,撥通了蘇陽實驗室的電話。
就在她大汗淋漓,幾乎要虛脫的時候,蘇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寶貝兒……寶貝兒……別怕,你可要挺住啊,我來救你了!
在她意識尚存的最後時刻,她看到的是一雙冷靜的眼睛,熟悉的目光里卻有一絲令她不安的東西,好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薄薄的火山灰下面是躍躍欲試的激情和不計後果的衝動。她有些害怕,一種如臨深淵般的無助感充斥著全身。漸漸地,隨著她的神經細胞逐漸休眠,她墜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這段記憶,這個場景,在以後的幾十年間不斷地出現在陳筱的夢中,每一次都會令她重溫那撕心裂肺般的感覺。如果說肉ti的創傷比精神的創傷更容易癒合,那麼當肉ti的創傷與精神的創傷疊加在一起的時候,痛苦的程度一定會以幾何級數遞增。
蘇陽沒有使用足量的麻醉藥,因為他要防止一切對小魯比不利的情況出現。陳筱的眼皮雖然沉重得無法睜開,可是身體的感覺卻始終清醒並能夠敏銳地捕捉到痛感。
手術刀劃開她的皮膚,鮮血倏地奔涌而出。一雙靈巧的手在她小山一樣隆起的腹部,熟練地剝開一層又一層皮下組織,直到她的子宮露了出來。
小魯比終於從她的身體裡被剝離出來。她感覺整個人突然輕鬆起來,輕鬆得好像要飄浮在空中。她渴望聽到那一聲啼哭,哪怕是微弱的或是嘶啞的,因為那意味著小魯比呼吸到人世間的第一縷空氣。
可是一切寂靜得可怕。突然一聲嚎叫,驚得陳筱拼盡全力撐開酸澀的雙眼。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啊——
蘇陽雙手捧著一團紫黑色的血淋淋的東西,渾身顫抖著。那血淋淋的東西有著清晰的人形,卻毫無生氣,細細的脖子上一顆比拳頭還小的腦袋無力地垂向地面。
無影燈在陳筱的眼前轟然碎裂,無數玻璃渣像繽紛的禮花一樣炸開,撲面而來,將她死死壓住。
幾天以後,因為剖腹產手術操作不當導致腹腔內嚴重感染,陳筱不得不做了子宮切除手術,這才保住一條性命。
從此,這個二十多歲正值美好年華的女人,身心不復健全。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1471s 3.56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