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草木豐茂,四下透亮。
沉默積在眼睫,姜藏月眨了一下眼。
殿內碎金日光微晃,映襯得雪衣烏髮青年輪廓影影綽綽,一雙含情眼下是一張勾魂奪魄的美人面,她剩餘的話戛然而止。
姜藏月眸光微閃。
紀晏霄已然將話說透了。
知曉她是安樂郡主,也知曉她想要做什麼,更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
他根本不懼這些。
桌案上擺了些小食,殿外合歡正落著粉朵,香雲簇簇。
紀晏霄含笑開口,坐姿隨意,說:「姜姑娘一直在調查長安候府舊部之事,如今有消息便省了時間。」
姜藏月抿了一下唇:「在何處找到的?」
兩人談話間,有宮婢在修剪合歡花枝,風一吹,嘩嘩作響,好聽極了。
「修築河堤一事進展緩慢,是以流寇成災,不可小瞧。」紀晏霄眉眼動人:「在幽州境內便有這麼幾十人,擅劫富濟貧,一言一行卻是軍中手段。」
姜藏月道:「那也未必是長安候府舊部之人,殿下如何肯定?」
「蒙越軍有一套拳法。」他慢條斯理開口:「這樣的拳法是旁人不會的。」
姜藏月一怔。
當年軍中確實有一套拳法是父親自創交給軍中部下的,進可攻退可守,且與汴京軍中完全不相同,這件事她也知道。
「幽州的流寇遲早要被圍剿,各州各縣都有自己的心思,不會擰成一根麻繩,想要將人帶走自然要趁早。」紀晏霄將小食推至她面前:「姜姑娘,十年前邊城淪陷一事不能再發生了。」
十年前邊城淪陷,死傷三萬百姓,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此間之事紀鴻羽全部算在了長安候府和蒙越軍身上,以至於如今舊部落草為寇。
可若不是紀晏霄揭露這些,她的確還要花費一些時間,走更遠的路。
姜藏月雙眸微垂:「我欠殿下一個人情。」
他道:「那不妨多欠一些。」
姜藏月擰眉。
邊城至今一片荒涼,當年在最後關頭能保住後一座城池也是依靠了蒙越鐵騎,紀鴻羽翻臉不認人也就罷了,她總會要了紀氏的命。可這樣謀害皇帝的滔天大罪,她實在不理解,紀晏霄佯裝不知不好麼?為何一定要在其中插上一腳。
剪不斷理還亂。
恨不得跟她扯上千絲萬縷的關係。
姜藏月輕抬起的一雙眼,與她本身柔弱清冷模樣完全不相稱:「若我想要殿下手上全部的人脈關係呢?殿下也捨得?」
「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殿下非要與我扯上關係,到底圖什麼?」
紀晏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這是將人逼急了,索性直言不諱?
姜藏月緊緊盯著他。
武安想要復國,缺的就是人脈,紀晏霄重新匯聚人手不也是為此嗎?他手底下的人願意跟著他,就說明他有這樣的手段,不然誰願意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殿下,廷尉府與沈氏虎視眈眈,這就是我目前最要緊的事情。」姜藏月神色平靜:「人脈,財富殿下也肯拱手相讓?」
紀晏霄長嘆一聲,將茶盞放在一旁。
雪色鸞鳥錦袍拂動間,那銀絲祥雲腰封勾勒出勁瘦腰身,一如其人。
「你想要給你就是。」
總是在懷疑他,試探以及不誠心,讓人開心不起來。
他說著話,眼中帶著笑,卻無笑意。
姜藏月抬首,日光順著青年高挺鼻樑划過,她說想要他手上最為要緊的東西,他當真是願意給的?還是也在試探她?
想要互相信任太難。
正在她思慮之時,紀晏霄吩咐人重新上了一壺熱茶,略帶幾分溫柔語氣,隨後步步緊逼,沒給她再說話的時間。
「不說話,是又不想要了?」
姜藏月眼睫顫動,硬生生壓下心裡的煩躁,說是開個玩笑罷了,要來的人又怎麼會對她忠心。倒是紀晏霄說這話時顯得滴水不漏。
簌簌風露迎面,姜藏月起身離開殿內準備去處理一些事情。誰知剛出了安樂殿就讓紀燁寧請到了御花園一側的涼亭中。
紀燁寧滿臉笑意在等她。正是五月時節,亭中輕紗被風吹動,帶來幾分涼意,這一次紀燁寧沒有將隨從帶在身邊。
他示意姜藏月坐下,這才很是親近說:「師父前些日子生了病,並未踏出安樂殿,如今可大好了?」
這話像問得沒什麼深意,畢竟當初在國子監時姜藏月的確教導過紀燁寧幾個月,他還肯這麼稱呼,足以見得對她親近。
不過,紀燁寧這麼稱呼的確是故意的,如今姜月掌管六尚,若是能拉攏必定對他很有助力。
之前母妃的種種針對行為,不過是眼界太過狹隘,得罪一個安樂殿女使和如今得罪一個掌管六尚的尚宮,很明顯不是明智的選擇。因六尚尚宮有向父皇覲見的權利。
這份關係興許能夠修補。
她在六尚尚宮之位,安樂殿的身份水漲船高,現下也只有母妃沒有看清,還意圖派人刺殺,紀晏霄又豈會是坐以待斃之人,若他真是坐以待斃之人,在朝堂之上廷尉府和沈氏又怎麼會連連吃癟。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見過二殿下,奴婢一切安好。」姜藏月行禮。
紀燁寧見她神色平靜,便委屈嘆氣,說:「我之前出宮去處理一些事情,不曾知道母妃做了一些過分的事情,今日也沒別的意思,便是替我母妃向師父道歉。」
「若非師父當初的悉心教導,我必然在國子監是不能出頭的,師父不必與我這般生分啊!」
姜藏月退後幾步,再度行禮:「二殿下天潢貴胄,貴妃娘娘更是看得起奴婢,奴婢當初也不過是盡力而為罷了,並不值得二殿下這一聲致謝和道歉,奴婢不敢當。」
「師父就是生我的氣了,不然做什麼跟我一口一個奴婢奴婢的。」紀燁寧很是不忿,不讓她行這個禮:「起來。」
姜藏月頓了頓,起身垂眸。
紀燁寧今日來者不善。
不是華貴妃的主意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借著當初國子監教導算學的情分故意親近,是覺得如今大皇子身亡,太子身陷囹圄,而自己就有了十足的利益。
拉攏了她無異於掌控了整個後宮的消息,紀燁寧不學無術的外表下又豈非是真正的一無所知?
「還沒有恭賀師父升遷之喜呢。」紀燁寧大大咧咧衝著她笑。
姜藏月答道:「不過小事,不勞二殿下費心。」
「怎麼就不費心了?名義上你是我師父,實際我當你是我朋友,不是麼?」
「二殿下說笑了。」姜藏月看著紀燁寧:「這話若讓貴妃娘娘聽見,奴婢只會有無妄之災。」
「行行行。」紀燁寧點點頭,壓低聲音眨眼:「那我私下裡說,不讓母妃知道。」
姜藏月屈膝:「二殿下的事奴婢無權干涉。」
紀燁寧唇角微挑:「師父總是這樣自謙,我可聽說師父幫安樂殿那位處理了不少事情呢,更是將殿中管理得井井有條,這有什麼好藏著的。」
他今日約她來此,想必這就是目的了,姜藏月神情無變化:「這是奴婢分內之事。」
「師父怎麼就不能幫幫我?」紀燁寧不服氣撇嘴,還哐哐敲桌子:「我比他給的可多多了。」
他說得輕飄飄的,好像真的只是在意氣用事,搶人罷了,不值得人深思。
「姜月。」
紀燁寧還待說什麼的時候,青年溫潤虛弱的聲音響起。
天色磁青,日光如荼。雪衣烏髮青年倚靠在樹幹之上。他歪了歪頭看向姜藏月,唇畔揚起一個蒼白的笑,乾淨又純潔,就像春日池水。
隨後腳步踉蹌,又時不時咳上幾聲。
眼看著靠在樹幹上的身子一斜就要摔下,姜藏月快步上前,本能伸手托住他的腰。
這一瞬相觸。
腰很細,她下意識想著。
面前青年容顏蒼白無暇,又濃又長的眼睫沾染了幾分用力咳嗽帶來的猩紅,零星枝葉在他身後紛紛而落,帶起的風聲連他髮絲都被微微揚起。
他似乎沒什麼力氣,整個人都依靠在單薄的少女肩膀上,雪衣摩擦間露出的白皙手腕,正好握住了她的小臂,一時兩道身影重合,親密無間。
那股冷香將她結結實實纏繞其間。
他方才在安樂殿喝了湯藥,呼吸間都帶著淡淡的苦澀藥味。
「我的病好不了那麼快。」
他說。
紀晏霄潤澤的眸子看著她,越發靠近了一些,姜藏月僵直著身子沒動,只是指尖緊了緊。
「姜姑娘。別動。」
下一秒,他俯身而下,手指撫過她耳畔,微風吹過讓她感覺面上都是涼意,但極輕的觸碰下,青年只是溫柔替她拂去頭頂的落葉。
不過這樣的姿態在不遠處紀燁寧看來就是他想要靠近的人被青年肆無忌憚攏在懷中,俯首間更是喟嘆地落下一吻,隨即含笑看了他一眼。
紀燁寧站在涼亭里,連天光都照不透,神色分外難看。
而托住他腰的少女,此刻甚至連呼吸都下意識收住了,這樣近的距離足夠讓她炸毛。
似乎隨時都能給他來上一爪子。
紀晏霄又靠近了一些,如扇的睫羽微顫,這才無奈道:「對不住二殿下,臣這身子實在不爭氣,只能靠著姜姑娘了。」
他嘆息,像是在解釋。
青年說話就在她耳側。
輕風繾綣,將話語卷近,她只覺得很不適應。
想要將人推開,但到底沒當著紀燁寧的面這麼做。
只是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態度足以讓紀燁寧惱怒,隨即敷衍寒暄幾句就離開了。
人走後,姜藏月抬眸與他四目相對。
紀晏霄出現的恰到好處,她道:「殿下是故意做給紀燁寧看的,可他未必會就這樣算了,你如此搭上安樂殿,只怕又要多上一些麻煩。」
他含笑看著她,那雙眼便如四月江南的清新小雨,朦朧淅瀝,又能讓人頭腦徹底冷靜下來。
隨著距離拉近,他周身的冷香越發動人。
「我以為姜姑娘方才會不顧紀燁寧,選擇揭穿我,然後取得他的信任。」
姜藏月愣了一瞬,然後才道:「殿下多慮了。」
「那你會麼?」
「不會。」
兩人一問一答間,又陷入沉默。
紀燁寧於她來說並沒有紀晏霄可靠,而她也不會輕易更改合作夥伴。
若是有,除非這人死了。
兩人並肩往回走,誰也沒有多說什麼。
眼看臨近安樂殿,姜藏月想了想才出於禮貌道:「殿下,按時吃藥。」
紀晏霄唇角上揚,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好。」
「我還有事處理。」
「姜姑娘先忙。」
姜藏月輕輕頷首,這才轉身離開。
庭蕪此時吭哧吭哧拖著一袋破銅爛鐵走近,大概看見了走遠的是誰,又看見了似乎站成望妻石的自家殿下。
「......」
嘴閉這麼緊,難怪追不上。
他歇了口氣開口:「殿下,要看看長劍麼?」
「你很吵。」紀晏霄輕輕回了句,轉身進殿。
庭蕪:???
他好像總共就說了八個字,難道是他對吵的定義錯了?
八個字就吵了?
庭蕪感覺自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喜歡鳳唳銅雀台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1.3414s 3.937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