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陰翳。
王粲早起,卻見外面天色不好,又躺回炕上。
他住的館舍是今年新修建的,屋舍有著明顯的土腥氣,並混合著木板的清香。
就連一些桌椅凳子也是新塗的木漆,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是一種生氣。
尤其是火炕,只在搭建時燒透了一次,後續無人居住也就沒人仔細收拾。
一些細微的縫子前半夜一直在往外滲煙,王粲幾個人忙活了一陣才算補上。
現在的他,沒有必要的話只想多躺一會兒,養養神。
只是一陣腳步聲將他擾動,只能在火炕上換了個比較文雅的躺姿,並從邊上小櫃抓來一卷竹簡做閱讀狀。
很快,涼茂、潘兩人並肩而入,潘穿著黑色吏服,腰懸寶劍。
見潘身上吏服,王粲放下竹簡就問:「承明來此,可是大司馬相招?」
「是,大司馬已備好早餐,邀先生赴宴。」
潘說著微微欠身,又說:「今日是便餐,先生可隨意著裝。」
「嗯,承明稍候。」
王粲自然聽明白了,這是讓他快點穿衣服。
潘笑著拱拱手,後退兩步轉身繞過涼茂走出,徑直去了屋外等候。
王粲起身快速穿衣,見涼茂衣著得體,就問:「可願隨我去見大司馬?」
「謝明公提攜。」
涼茂拱手長拜,他年齡與王粲相仿,還大兩三歲。
可架不住形勢窘迫,不同的人對現在形勢有不同的見解。
在遼東生活了兩年的涼茂,對武力有樸素的認知。
不多時,王粲三人乘車來到甘泉山。
四匹馬拉著寬大車廂輕易上坡,繞山路走之字路盤旋而上。
甘泉山半山腰處,金鷹、白虎大纛佇立。
他們來時,黑熊正練習射箭,用的是三石強弓,典型的戰弓。
箭矢也是精製的破甲錐箭,只是這套弓箭都已經被白法力洗鍊過了。
除非箭矢飛出去折斷,否則就能召回來。
因此他訓練射術的成本很低,箭矢本就堅固,還能緩慢恢復裂痕。
只要使用時不要對著頑石射擊,那基本上無損回收。
故而王粲等人下車向這裡走來時,就見黑熊對著草人箭垛子張弓連射,箭矢殘影一閃而過,紛紛揚揚釘在體型壯碩的箭垛子上。
這是戰場速射,不追求精準度。
需要強勁爆發力以及耐力。
一壺箭射光,黑熊反手將弓拋給高俊,解下右手拇指上的皮扳指,甩動右手腕,一副手腕酸痛的樣子。
高俊很快遞來熱濕巾,黑熊擦拭雙手走下射箭台對王粲說:「仲宣先生怎麼神色不振?可是居舍不好?」
「是仆久居長安,有些不適應遷徙。」
王粲只當剛才黑熊射的是輕箭,士人射藝,包括貴族女子射藝遊戲,用的多是木箭、輕箭。
他大概猜到邀請自己吃飯的用意,氣定神閒,轉而側身展臂介紹:「大司馬,此某鄉里人涼茂涼伯方,曾履任郡縣,皆有功績。」
「仆山陽涼茂,拜謁大司馬,恭祝大司馬萬安。」
「嗯,你也好。」
黑熊隨意應答一句,只是展臂:「且先入席,用餐。」
「喏。」
王粲引著涼茂跟隨登上台階,向一座四四方方的大營帳走去。
他們後面潘放慢腳步,脫離七八步時,不由有些羨慕看著涼茂背影,只是挑挑眉轉身就去邊上與其他近侍幕臣一起用餐。
大帳內,黑熊端坐主位,這裡寬闊,卻不缺涼茂的席位和一頓早飯。
等親兵上菜退出後,黑熊才說:「我與先生相識於微末患難之際,昔年劉景升強而專斷,我與先生志氣皆不得舒張。比及今日,我也算是功成名就,心愿達成。倒是先生,還差了許多。」
「這要看大司馬是否援手,大司馬若肯援手,某何愁功名?」
王粲說話間折起雙袖,大大方方拿筷子夾菜,送嘴裡品嘗,不由挑眉很是愜意。
見此黑熊笑了笑:「蔡公藏書中有蔡公生前所編新漢書草稿七百餘卷,前不久蔡大家謄抄於紙張,我也有幸拜讀。現在有個問題,我不知董卓究竟有多惡,仲宣先生可能解惑?」
「董卓之惡,實難形容。」
王粲想了想,指著桌案上的菜餚:「這是大司馬所賜美味佳肴,某欣然赴宴正要品味。若有一頭野狗撲到眼前咬傷數人,又突然跳將上去,狗嘴不停,亂吃一氣,還對某狂吠齜牙,這大概就是董卓之惡。」
「縱然將他打死,挫骨揚灰,也難解我等心頭之恨。」
王粲語氣平靜,就問:「這樣描述,不知大司馬可能理解?」
「這是仲宣先生的理解。」
黑熊端起茶杯淺飲一口,才說:「在我看來,主人突然不在,狗以為惡客登門,這才狂吠撕咬。觀如今袁氏、曹操之行為,真相應該是主人新死,豪奴勾結賓客企圖霸占家業,上下奴僕欲一同瓜分這份家業,故心有良知者,或受利益誘惑,或受刀劍脅迫,或受情誼羈絆,只能坐視不管。只有那頭忠犬跳了出來,隨後忠義之士予以援手,這才阻止了這場如似王莽一樣的篡逆。」
王粲的父親可是大將軍何進的長史,後來自然是跟隨了董卓。
不將其父洗乾淨,那王粲身上也就不乾淨。
不見王粲言語,黑熊笑了笑:「蔡公的漢書手稿,我以為應當酌情修正。蔡公編寫漢書時,可不知道他的至交好友王允恨他入骨,更不會知道袁術稱帝於南,袁紹刻玉璽於北,更有曹操這樣喪心病狂弒殺天子的奸惡之臣。」
說著拿起筷子夾菜,又停下:「這些,可都是後世表率。」
想了想,黑熊一笑:「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笑著說罷,黑熊看著驚愕的兩人,轉而就說:「書里所謂的古之賢士,觀今日朝廷棟樑便可知其真假。自古至今多惡人,又何必掩飾門楣?」
說完,黑熊起身抬手指了指邊上新謄抄的蔡邕漢書草稿:「此物就交還仲宣,年底我要看到蔡公與仲宣合編的漢書手稿。粗糙一些不礙事,要將黑白寫明白即可。此事,可能成?」
王粲沒有接話,反問:「適才大司馬所做可是七言詩律?」
「算是吧,字韻之美,豈可拘泥於詩賦?我見有五言,再做七言也不算什麼。」
黑熊看著王粲:「事情就這樣定下了,我不想為這樣的事情費神。」
王粲低頭想了想,抬頭:「若大司馬執意修正蔡公手稿,還請在上林苑中分撥三千畝田宅,以便我專心編修。」
沒有明說這樣做的顧慮,黑熊也明白,看向涼茂:「既然這位伯方先生履歷郡縣,那麼做個杜陵令吧。」
涼茂收斂情緒,鄭重拱手長拜:「喏。」
見他態度端正,黑熊又說:「我會派個新的杜陵尉,你們的事情就是把書編好。天塌了,我給你們撐著。」
王粲也拱手:「是。」
事已至此,只能一條路走到底。
來關中後,他始終有一種拘束感,被黑熊壓著。
現在圖窮匕見,就連死掉的蔡邕也要拉扯起來重新利用。
對此王粲不由思索對方與蔡氏的婚事,是不是很早就有相關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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