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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扎西還沒有回來,程汝意只好坐在門口,看著連綿不斷的青山,還有那隻微微有些掌握不住平衡的『如意』,卻不由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爸爸失蹤的那一年,我六歲了,失蹤的消息是一個多傑叔叔帶來的。已經找了好幾天,所有人都上去了,媽媽問什麼叫上去了,叔叔說就是去了海拔更高更危險的地方。
「找!」
媽媽平靜的說。
「那就繼續找唄。」
多傑叔叔滿臉的憂愁,就像天上的烏雲,「我們一直在找絕對不會放棄,可是濕地面積那麼大,有雪崩,有洪水,有風暴,有沼澤,有泥石流,有野獸還會迷路,誰知道去了哪裡。」
媽媽一把揪住多傑叔叔的衣袖,「你是說……」
她這才意識到失蹤意味著什麼。
「我來通知你們,看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找。」
「當然要去!」
媽媽急忙喊道:「如意,如意……」
我望著院門口的多傑叔叔,自從爸爸和媽媽分開以後,就只有多傑叔叔來我家了,他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些好吃的酥油,糍粑,牛肉乾,人參果,還會跟我玩,可這一次是怎麼了?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站在我家的院子裡,正給肩膀上的紅嘴鸚鵡餵饅頭屑,他禮貌的打了聲招呼,可是他不理我。
媽媽又喊:「如意,快進屋穿衣服。」
我說:「我穿著衣服呢!」
多傑叔叔這才扭過頭來對我說:「要穿厚厚的衣服,快去!」
我抓起紅嘴鸚鵡朝空中一丟,跑進了屋裡。
媽媽的手忙腳亂讓我吃驚,怎麼會這樣,說是讓我穿羽絨服卻把襯衣塞給了我,喊著讓我戴帽子,扔給我的卻是棉襪子。
她自己更是糊塗,穿上了呢子大衣,又往上套了件紅色風衣,然後又把開口的毛衣搭在了肩膀上,她可從來沒有這麼古怪過。
媽媽不停的催促著我,「快點,快點,你爸爸失蹤了。」
「可是,媽媽你說過的爸爸的事,再也跟你沒關係了哇?」我奇怪的問。
媽媽沒有說話,而是瞪了我一眼。
這是一個陰霾的上午,天陰著,雲層厚厚的屋檐上,紅嘴鸚鵡的叫聲有些緊張和激烈,像是已經知道了我們要離開它。
媽媽說:「這是你爸爸以前留下的手套,你戴上。」
我帶上了爸爸的棉手套,滿腦子都是救護站的動物們。為了養育這些動物,我家從市中心搬到了西郊的城鄉結合部。一套三居室的學區房換成了三間磚瓦平房,爸爸說我們住的差不多是別墅。
別墅都是矮矮的,小小的,一出門就能踩到地面,而不是踩到隔空架起來的水泥板上。
媽媽說:「你呀,就會這樣拿根羊毛當皮襖,拿根樹枝當森林,拿根大頭針就當阿q。」
我問媽媽:「阿q是誰?」
媽媽說:「長大你就知道了。」
媽媽一開始是不願意搬家的,爸爸說那裡有山有水有樹,我保證你比住在樓房裡更愜意。
可媽媽擔憂的說:「萬一不喜歡就沒地方去了。」
爸爸說:「我們先去住半個月,你要是實在住不慣再搬回來。」
半個月的臨時居住結束後,媽媽還在猶豫,「這附近沒有學校,以後如意上學怎麼辦?」
爸爸說:「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
媽媽說:「這是件大事兒,不能稀里糊塗的。」
爸爸:「咱們呢,聽如意的吧,如意,你說你喜歡哪裡?」
我當時幾乎尖叫著說出了我的感受,我喜歡這個地方。媽媽責備的瞪了我一眼,又無奈的嘆了口氣,意思是那就聽你們的吧。
於是,爸爸賣了樓房,買下了現在的三間平房和一個小院子。不久又來了一個叔叔,他在周圍看了一圈,然後在爸爸的請求下買下了一塊很大的地,又找了一些人,蓋起了最初的幾間房屋,還修了一個沒有圍牆的大門,掛上了如意救護站的牌子。
我家以前的房子是高檔小區,我能住在這裡並不是爸爸媽媽多有錢,而是爺爺奶奶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搭進去了。
這是媽媽說的,媽媽還說別指望你爸爸這輩子掙多少錢,他就會啃老。
爸爸不服氣的說:「我怎麼啃老了,我繼承的不光是財產,還有志向。」
我問爸爸:「什麼是志向?」
爸爸說:「你呀,去問爺爺。」
我去問了爺爺。
那時爺爺還活著,他說:「我和你奶奶一輩子就是為了把青藏高原的動植物調查清楚,現在基本清楚了,就得交給你爸爸他們了,看他們怎麼辦,希望動植物越來越多,越來越好,還是越來越少,越來越糟?」
我好像聽懂了爺爺的話,繼承志向就是讓動物和植物越來越多,因為小區的喜鵲越來越多了,爸爸說喜鵲多是因為蟲子多,蟲子多是因為樹多,你沒見我們窗戶底下的樹有一棵變成了五顆嗎?
用一輩子的積蓄給我們買了房子的爺爺奶奶已經死了,在我四歲多那年,一個接一個過世了,是得了高原病才過世的。
爸爸說高原病就是海拔太高,空氣稀薄,人的心肺不適應缺氧的環境,得的病。爺爺奶奶是幾十年前從青島來青海這邊的科技工作者,一直在海拔4千米以上的雪山草原調查。
把野生動植物的品種和分布,他們和另外一些人寫出來的西藏植物志和動物志就像大石頭,我怎麼搬也搬不動,只能趴在爺爺的床上,一頁一頁翻著看看的時候,我總不停的問,爺爺這是什麼?爺爺就不停地解釋這是藏狐,這是野氂牛,這是藏原羚,這是盤羊,這是石雕,這是紅熊貓……
爺爺奶奶寫完兩本書不久就退休了,並不是年齡到了而是身體不行了,爺爺因為長期在野外住帳篷而得了關節炎和腰疼病,奶奶缺氧症狀嚴重,總是頭暈目眩,沒有力氣。
本來也可以回老家舒適的氣候生活,但他們都說命是高原給的,理所當然要還給高原,不走了這輩子堅決不走了。
我覺得爺爺奶奶說的不對,他們的命不是高原給的,是他們的爸爸媽媽給的,比如我的命是我的爸爸媽媽給的。
我還記得爺爺在病床前拉著我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爺爺對不起啊,不能拉扯你了,你要靠自己長大了,你爸爸就是靠自己長大的,我們那時候啊跟你爸爸現在一樣,忙得顧不上自己的孩子,以後你要是想爺爺就唱我交給你的歌吧。」
我點著頭說:「爺爺,我現在就想你了。」
爺爺吃力的說:「那就唱吧,我聽聽看你唱的對不對。」
我唱了起來,是爺爺年輕時唱過的雄鷹之歌。
「你是藍天的驕傲,在風暴中之上與雲霄,你在雪山上盤旋,你要的守護,轉眼飛過天涯海角,你是寒冬的候鳥……」
我吐字不清的唱著,只要是拐彎的地方就嗚嚕嗚嚕糊弄過去,意思是什麼也不知道。但我唱的很認真,因為是爺爺讓我唱的,我要是不好好唱,爺爺會失望的。
我正唱著爺爺就閉上了眼睛。
我哭了起來,「爺爺我還沒唱完……爺爺你聽我唱完好不好……爺爺是不是我唱的不好……你不高興了……」
我也記得奶奶死前叮囑的最後一件事兒,「如意不愛吃魚就由著她了,都吃了魚人聰明學習好,我們生活在高原,如意他爸小時候沒吃過一條魚,他也沒變成傻子呀,還考上了大學……」
媽媽哽咽著使勁點頭,「您放心,如意想幹什麼都由著她。」
其實,並不是我不愛吃魚,而是爸爸說青海湖又冷又咸,不長水草也沒有別的生物可以做魚食,一條魚十二三年才能長一斤,好不容易長大了一點點,怎麼能撈起來吃到呢?
爸爸還說:「好孩子都不吃青海湖的魚。」
我問爸爸,「別處的魚呢?」
爸爸說:「那你就得到別處去吃。」
我不想到別處去,就假裝不愛吃魚了。有一次爸爸遇到一個賣活魚的人,上前看了看說:「偷捕的吧,這是青海湖湟魚,我國珍貴的水生生物,國家二級魚類優先保護物種,也屬於瀕危物種,你呀趕緊拿去放生,不然我會讓你吃官司的。」
那人不聽,爸爸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把兩桶活魚全買了下來,養了兩天又送回青海湖去了。
媽媽說:「怪不得你爸爸這麼傻,因為他小時候沒吃過一條魚。」
我替爸爸辯護:「這是奶奶死前叮囑,不准你再說爸爸。」
媽媽說:「你呀,就會護著你爸爸,不說了不說了,但你以後也別再說死不死的。」
大人們不讓我說奶奶死,爺爺死,只讓我說去世,可是那天救護站受傷的大黑馬,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說去世了,他們卻說死了。
到底,死和去世有什麼區別呢?如果都意味著不再活著,那我還是願意說死,因為人們在傳說一件可怕的事情時都會問,死人了沒有?不會問去世了沒有。
我是多麼不願意看到死啊,不願意爺爺死奶奶死,大黑馬死,不願意所有人死,也不願意我自己死。有時候我會發誓這一輩子,我絕不去死。
我說媽媽你也發誓,媽媽說好,我發誓。我也要求爸爸發誓,爸爸也說好,我發誓我絕不去死。但如果有一天我該回家時沒有回家,那只是失蹤了。
媽媽瞪起眼睛說:「你胡說什麼?什麼叫失蹤?」
爸爸說:「就是藏起來了。」
媽媽說:「你最好別藏起來,到時候誰去找你?」
爸爸說:「好好好,我不藏起來了……」
但是沒過多久,媽媽就說你爸爸真的失蹤了,已經半個月沒回家了,不知道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說那我們去找他吧,媽媽說才不去找他呢,等著,他遲早會回家。
爸爸回家了,媽媽假裝生氣不理他,爸爸陪著笑臉問:「你怎麼啦?」
媽媽說:「誰讓你失蹤了?誰讓你藏起來了?」
爸爸說:「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了。」
媽媽說:「這種話你說過多少回了,我不想聽,我要看你的行動。」
爸爸說:「好好好,我努力改正,以後保證半個月回來一次。」
媽媽說:「就算回來你的時間呢,也全是女兒的。」
爸爸說:「以後回來我把時間掰開一半,你一半,如意一半。」
可是,爸爸不僅沒有做到他的保證,而且變本加厲了,有時候一兩個月都不回來一次。爸爸要做的事好像越來越多,好像他越來越由不得自己的,要去忙這忙那,這樣的結果還能是什麼呢?
我愛爸爸,也愛媽媽,但是爸爸和媽媽終於還是分開了……
我頭上的天空第一次出現了陰霾。總是一半晴一半陰著,而且還不平衡,一會兒這麼傾斜,一會兒那麼傾斜。每次一出現我就想哭,我知道一個缺少爸爸或者媽媽的孩子,還不如我的那隻紅嘴鸚鵡,它可以把我當成爸爸。
還記得爸爸媽媽分開前的那次吵架,媽媽說如意你去院子裡玩一會。
看我不去,媽媽又說你去救護站看看怎麼動靜那麼大。我這時才聽清紅嘴鸚鵡在叫,大概是餓了。沒走多遠我就聽見裡面吵了起來。
媽媽說:「好端端的畜牧獸醫大學的老師,不能非要辭了職去那麼遠的地方為動物賣命,你說你現在怎麼辦?如意不是牛羊,總不能一直放養著吧,人家的孩子到了這個時候,不是學音樂就是學畫畫,她什麼也不會,你不著急呀?」
爸爸說:「放養有放養的好處,這樣的孩子健康……」
「別給自己的失職找理由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嫁給了一個不顧家的人。」媽媽恨恨的說道。
「實在太忙了,顧不上了……請你原諒我……」
「原諒有什麼用?如意明年就要上學,救護站附近連個學校都沒有。」
「她可以去西藏上學啊,那裡的學校雖說簡陋一點,但有非常好的老師。」
「去那麼遠的地方上學多不方便啊,我還是那個意思,你回原單位上班,咱們想辦法搬回城裡去。」
「那不行,西藏的事情不能半途而廢!」
「西藏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呢?事情只要幹上了就是你?不要逼著我跟你分開啊。」媽媽開始威脅爸爸了。
爸爸嘆了口氣說:「唉,怎麼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吧?你想分開就分開,我不拖累你。」
「我知道你巴不得分開!」媽媽說著,哭了起來。
「跟著你如意好慘,如今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了。」
「你不是沒地方去,這裡是你的家,分開後我走就是了……」
我跑進家門,一會撕扯著爸爸,一會撕扯著媽媽,哇哇的哭了起來,「我不許你們分開,不許就是不許……」
但,我的眼淚又有多少分量呢?
爸爸還是走了,拿著他的衣服和被褥,沿著那條鋪滿沙礫的小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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