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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月宮。
圓形窗上豎格柵的一排細密的影子落在桌面上,光移影動,流動的雲霧在窗台映出帶著靛色的變幻暖光。
香霧斜升,馥郁的煙氣沾染了天子繡著金線的黑袍。年輕的天子輕輕向後靠了靠,對濃郁的薰香暗皺眉頭。
趙太妃以手撐著額頭假寐,尾指套著尖尖的護甲,指縫間隱約露出深而長的眼角紋。
「母妃……」
「皇兒。」趙太妃眼睛也沒睜,仍然保持著那個疲倦的姿勢,「你紆尊降貴到母妃這裡來,不就是為了要走那個丫頭嗎?」
年輕的天子讓這話一梗,頓了頓才道:「母妃知道佩雲是冤枉的,她自小服侍在朕身邊,最是老實謹慎……」
趙太妃冷笑一聲,抬起眼,帶著嘲諷笑意的眼眸深深地望向他:「皇兒,人是會變的。」
天子一怔,明顯感受到母親的態度有所不同了。
先前她是貪圖名利、嬌氣跋扈,但是對他這個兒子,總懷著一種打心眼裡的熱忱,她期盼著他的到來,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話,給他大把他並不需要的關懷,每當他要離開,她眼裡會流露出失落和不舍。
現在,這個被他牢牢握在手裡的深宮女人,轉眼間變成一個冷靜的陌生人,他反而生出一種無所適從的慌亂。
「母妃想必是對此事有些誤會。」他嘆息一聲,「是朕讓佩雲盯著帝姬,一日三餐、遊玩進學,帝姬的大小事宜都一字不落地向朕匯報,與她交換信息的那個太監,不過是個傳話筒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太情願地承認:「淞敏是朕的同胞妹妹,朕怎麼可能漠不關心?她自小不與朕親近,朕也拉不下臉來找她,只好以這樣的方式,承擔一個兄長的責任……」
趙太妃盯著桌面不語,眼中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是朕將蘇佩雲送進鳳陽宮,因為朕覺得她妥帖細心,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讓她照顧教導帝姬,想必對淞敏有益。」
「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趙太妃陡然一僵,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死死瞪住天子,「你覺得,我這個母妃行不正坐不端,沒辦法對女兒言傳身教?」
天子一怔:「朕……朕不是……」
他看著趙太妃布滿血絲的眼睛,明白他們無法交流,便頹然放棄了。
母子二人沉默許久,氣氛僵持而凝重,他率先開口:「母妃心裡一直有怨,是怨兒子沒有讓母妃做太后?」
趙太妃嘴角噙著一絲無謂的冷笑。
天子徑自耐心地繼續:「您對我有生養之恩,可是一國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無可指摘。」
這話言有所指,說得十分強硬,戳了趙太妃痛腳。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顫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緊了不放!你認定我有錯,我在你面前就要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都是為了誰?你說!」
天子的脾氣也被激了起來:「朕在先皇后處,吃喝不愁,被照顧得很好,母妃有什麼可擔心的?爭名逐利,草菅人命,難道也是為了朕?」
「她照顧你很好?」趙太妃的眼淚簌簌而下,她的手揪著胸口的衣服,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我不好!我自己的兒子不跟我親,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好好進學……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兒子,你究竟懂不懂一個做母親的心?」
天子在這份盛怒面前尷尬地沉默了。
他習慣了殺伐決斷,毫不拖泥帶水的節奏,在女人積壓已久的小愛與怨懟中,感到更加無所適從。
十年,足以讓最親密的骨血變得陌生。
爆發過後的場景是無言而醜陋的,趙太妃的眼淚如同小溪,沖花了濃重的脂粉。出閣前坐著七香車、萬人仰望的趙小姐,萬里挑一的尊貴美艷,最終也不過是深宮中一個捆綁親情的老邁母親。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開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對誰說。她的聲音低啞,像是老舊的紡車:「你知道嗎?你舅舅死時,拉著我的手,以慕氏玉牌為交換,流著淚請我將他的孩子接回來。我那時十分詫異,想他半生輝煌,娶了如花美眷,兒女雙全,臨了卻還惦記著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蒼涼地笑了,「我現在明白了,這是詛咒,我們趙家人早年不擇手段,拿孩子換虛名,到頭來都是要還的。」
天子心內暗暗疑惑。
母親突然地提起了舅舅,過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與皇室不親,死得也並非大張旗鼓,幾乎是早就被眾人忘卻。
他聽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時間有限,他此行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要緩和與趙太妃的關係,讓她鬆口放佩雲出來,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計劃之內。
他從袖中掏出個檀木盒子,輕輕地放在了桌上,睨著趙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軟:「孩兒此行不是來傷母妃的心的,這麼多年,孩兒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帶了禮物來,請求母親原諒。」
趙太妃懨懨地拿起來,掀開盒子看了一眼,宛如一道雷劈在了頭頂,面孔刷地雪白,手也顫抖起來,許久,才道:「這是什麼……」
天子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變化,打量著那盒子,乖覺道:「是天竺獻上的舍利子,傳說是這舍利子是佛家至寶,朕想著母妃禮佛心誠,必然喜歡,便特意呈上來……」
「舍利……舍利子……」趙太飛恍若未聞,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兩眼一翻,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舍利子?」
凌妙妙一個頭兩個大:這女人到底還有多少事沒抖摟出來,當年的真相,到底有多少個版本?
「凌姑娘……你知道舍利子是啥嗎?」郭修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酷暑天,來回兩趟,他的衣服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為了這個什麼舍利子,娘娘到現在還在半死不活的,提起它就發瘋!」
他撫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滿臉心有餘悸。
凌妙妙再三確認:「你說陛下給太妃娘娘送了天竺獻上的舍利子,她看了一眼就暈了?」
郭修點點頭:「凌姑娘有所不知。」他半彎下腰,有些為難地壓低了了聲音,「娘娘一出事,流月宮亂作一團。她身邊的尚宮姑姑只好把事情全告訴了小人。原來,十年前那個叫陶熒的人帶著教眾入宮,並非傳教,而是獻寶,寶貝正是天竺佛寺至寶舍利子,娘娘和先帝陛下都秘密看了,對他的身份深信不疑,那舍利子就被安置在……呃……先前那個興善寺佛塔最高層。」
妙妙的大腦飛速運轉,幾乎要過熱死機。
原書劇情走到這裡,視角全在柳拂衣身上,全篇都只寫了柳拂衣怎樣從鬼影重重的舊興善寺里勇救帝姬,兩人共患難如何曖昧,慕瑤如何暗自傷神,戀愛談得如何曲折……完全沒提慕聲這邊的情況,以至於她和黑蓮花兩個人在沒有劇情提要的情況下,手足無措地查案。
她一個半吊子大學生,智商不足;慕聲智商倒是夠了,可惜事不關己只等看熱鬧。
這樣的神鵰瞎侶,靠譜得了才怪。
凌妙妙強忍著頭痛:「你說陶熒獻上舍利子放在舊寺,按理說已經一把火燒成灰了,那陛下拿出來的又是什麼?這舍利子是佛家至寶,又不是五塊十塊的小石子滿地都是……」
郭修痛心疾首:「怪就怪在這點!陛下獻上的舍利子,乃是正正經經的天竺高僧跋山涉水貼身帶過來的,絕對不可能是之前陶熒獻上的那個……」
「那就是說,陶熒獻上的舍利子可能是假的,卻被先帝和趙太妃誤當成至寶,妥帖保管起來,今天趙太妃見了真的,發覺自己被騙了,然後就……氣暈了?」
妙妙說不下去了,轉頭看著一直緘默的慕聲,見他心不在焉地望著地面,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說呢?」
慕聲勾起嘴角冷笑:「趙沁茹出身世家大族,又為寵妃,天下至寶不知道見過多少,怎麼會輕易被一個陌生人用真假難辨的寶物牽著鼻子走?」
郭修一呆,摸了摸鼻子:「慕方士的意思……陶熒獻上的舍利子是真的?」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一定很靈。」慕聲看了郭修一眼,笑容愈發詭異,「你以為,單憑陶熒會捏幾個八字,就蒙得過趙沁茹?」
凌妙妙腦子裡「咔噠」一聲,如同鎖鏈扣成了環,前因後果慢慢連綴起來。
趙太妃說,她對陶熒深信不疑。
世間不會真有活佛,他究竟靠什麼力量,能夠讓趙太妃在短時間內求仁得仁,宛如神仙降世,一步一步誘惑她,使其最後敢下火燒女兒這樣大的賭注……
如果靈的不是陶熒,而是他手握的什麼「至寶」呢?
「我看不是靈,是邪!」妙妙抓住郭修的衣服,飛速道,「她有沒有說那舍利子放在哪裡?」
「在哪裡……」郭修被眼前的兩個人問糊塗了,「不就是放在舊寺的佛塔上嗎?」
妙妙冷笑一聲:「開玩笑。如若那東西真的十年前就被一把火燒成灰,她今天就不會暈了。」
趙太妃禮佛,不求心中安定,只求得償所願。這是一個唯結果論的女人,禮佛,信教,搞邪教,任何事情只要能幫她實現願望,她都會冒險一試。
心中有欲望的趙太妃,邪教火燒興善寺後仍然能安心禮佛,本來就有些說不過去……
她可能放棄那個百願百靈,有著神奇力量的舍利子嗎?她怎忍心明珠蒙塵,寶物葬身火海,如果她將其神不知鬼不覺地秘密轉移,繼續收為己用……
但當她若干年後見了舍利子真身,才反應過來,先前被她奉為至寶的那東西並不是真正的佛家聖物,而是一切災難的根源,可不就得昏!
「傳太妃娘娘懿旨——」
兩三匹馬先後奔騰而來,帶頭的人雙手捧著一隻丹漆木盒,墨綠軟緞上面放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牌,頂端被雕刻成貔貅的腦袋,下方綴著紅線攢成的流蘇。
「奉慕家玉牌,特請慕方士立即前往興善寺,找出舍利子帶回流月宮,不得延誤!」
慕聲瞥了那塊玉牌一眼,就仿佛看見了老師布置的作業,皺皺眉頭,百般的不情願:「……慕聲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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