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犯顏直諫,似乎還是起了一丁點效用的——第二日下午,從南衙折返的曹中丞便下達了新命令,要靖安台內的三個精銳巡組,針對洛水、城東和城南進行重點監視巡查,防止官料的監守自盜,嚴厲打擊走私,維護明堂修建秩序。
而這其中,負責最重要洛水通道的巡組毫無意外的落到了工部尚書嫡長女白有思白巡檢的那個牌面巡組上面。
但這些對張行影響不大,因為他還是不出外勤。
非要說影響的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天回來以後,根本沒有提及那日餘波的白有思對張行似乎就真的更加疏遠了一些,兩人的交流也變得更少了一些。可即便如此,張三郎也沒有太大反應,反而工作更加勤懇與認真。
事實上,在張白綬的建議下,通過白有思的渠道,三個接受了專項任務的巡組合專門並了文案人員,乃是將所有專項結案報告統一匯總,由他潤色審閱,再送入黑塔。
坦誠說,有點越矩了。
畢竟嘛,雖然大家都知道,張三郎跟黑塔的幾位黑綬關係密切,而且文案水平高超,平素能給兄弟們省了很多麻煩。但是,外勤辦案,尤其是這種事情,肯定會有油水,油而水一般是以巡組為單位分潤的,非把油水亮出來給其他兄弟巡組來看,這就讓大家很為難。
但還是那句話,誰讓這個專項活動明顯跟工部有牽扯呢?工部尚書家的女公子接了最難的活,要個統一匯總,曹中丞如何不許?其他兩組的朱綬,連反對都沒有開口機會。
「表填完了都?咱們對對昨日案子的關鍵信息,然後統一處置。」漸漸的,隨著冬日正式到來,專心養生的張白綬居然也有些黑眼圈了。「南城銅料案子最後是落到了長生幫的頭上?」
「是。」其他兩組,皆無正當年白綬做文案的說法,負責說話的乃是一名殘廢的巡騎,他的左膝曾在交戰中中了一箭。「長生幫幫主衛定邊,通脈大圓滿的高手,今日被我們盧朱綬親手擒拿,全幫七十餘人,或死或逃或被擒,基本上散了。」
「這個長生幫是什麼冒出來的?」張行思索片刻,繼續追問。「不會有反覆嗎?」
「不會。」對面文案回答乾脆。「根本就是個新幫派,年中咱們清掃了南城,他們做據點的嘉靖坊就位置空了出來,然後秋日是招兵與發榜風波,衛定邊這個時候才入東都,但來到東都後,看了本地繁華,反而不屑於按照父命去從軍,便廝混起來本人是個有本事的,再加上幫派一起來南城銅料坊就也立了起來,油水大增,自然跟著飛起來了。」
「那捲回來多少油水?」
房間內,張行忽然壓低了聲音。
「不好說,拿回來許多都是銅料、銅器」那文案乾笑以對。
「他還懂得自家鑄造銅器?」旁邊另一組的文案詫異以對,這是一位年長的巡騎,加了白綬的,但跟張行這種前途遠大的白綬還是不可同日而語。「那你們一組可發大財了。」
「一轉手就是一半的利啊,平日哪裡來的那麼多銅料?」文案搖頭不止,狀若未聞後半句。「生意獨一份的。」
「韓九郎。」就在這時,張行忽然放下文書認真來對。「我與你說話呢,我又不是要耽誤你們一組發財,只是想問問清楚,心裡有個譜,好在文案上給大家省點事你現在與我說實話,丟的廢銅料是多少,查抄的是多少你要是真不懂市價,我現在喊一位北市的掌柜過來跟你說!」
「三哥何必發作。」那文案尷尬了片刻,賠笑對道。「這不是一時也難算嘛這麼說吧,只做銅料來算,銅器不管,賬目上林林總總少了三萬貫,幫派里抄出來五千貫,我們委實沒敢拿多少,大約入公了三四千貫,有零有整。」
「那剩下兩萬五千貫去哪裡了?」
張行蹙額以對。「我不是要查案,我是問你們實情,心裡好有底。」
「能去哪裡?本地的淨街虎、城牆的大管,都是要分潤的」那文員搖頭不止。「甚至組裡兄弟猜度,管著廢料熔煉的那個工部的員外郎,本身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也應該分潤了不少也就是量太大,油水太多了,不好做火耗,否則自家能吃也就吃了。」
「行吧。」
張行連連頷首,果然不再多做理會,只是又去看另外一名白綬文案。「三組昨日在城東如何?我看是抓了一個工部吏員,然後也搗了一個幫派?」
「對,就是這兩個事情。」年長白綬文案當即應聲。「那工部吏員是典型監守自盜,他負責指派押運物資,居然讓役丁直接將新來的銅料晚上送到他家院牆旁邊的坊牆下,然後讓自家子弟坊牆搬運,案值不多,一兩千貫的總量。至於那個幫派,則是一群關洛本地的役丁組成的,專門在役丁大營內收保護費」
「什麼玩意?」正在記錄的張行目瞪口呆。「在哪裡收保護費?」
「役丁大營」
「役丁有錢?」
「來的時候,家裡但凡有點錢的,誰不塞點給自家丈夫、兒子的?而且還有朝廷下發的冬衣,更何況,還能逼迫這些役丁偷盜材料。」年長白綬見怪不怪,說到這裡甚至反過來提及了一件舊事。「張三郎,別人吃驚,你吃驚什麼?當日你背著夥伴屍首回家路上,不久遇到一個要你靴子的盜匪嗎?這才一怒惹了你,殺了四五個人,再引出了你們二組的人去看」
張行緩緩點頭,然後忍不住追問:「這幫派無了?」
「無了。」年長白綬笑道。「這種腌臢事,誰都看不慣,我們巡檢親自出手,直接把那幫會頭目給當眾攪了,錢還了回去。」
「怎麼能還清楚?」張行連連搖頭,然後低頭去填自己的表格。「算了,兩位還有什麼專門要交代的嗎?」
「我們朱綬讓我私下來問下張三郎,為何每次都問的這麼詳細?是不是」
「不是。」張行頭也不抬。「從公事而言,是為了防止出現串聯大案而不能發覺,從私事而言,為了有些人亂嚼舌根,壞了白公的名聲。」
「原來如此。」
「這就對了」
明顯能察覺到二人的釋然。
牽扯到其餘兩組,萬事皆是這般辛苦難纏,卻又殊無分潤,張行做完文案,還得讓其他兩人審閱,確定無誤了,才能喚來小顧等官仆去送文書,自家起身回去。
而去他兩組的文案,也都覺得張行可憐,明明是白有思公私首尾,卻要他徒勞受此勞累,聯想到之前張行去吉安侯府白府,回來以後就沒了多少笑臉,周圍也多有猜度。
回家,吃飯,打坐沖脈,只是多了個乘夜習武鍛煉,家中的生活倒沒有太多變化。
「柴又漲價了。」
月娘托著腮坐在廚房門檻上來看張行舞刀弄槍,時不時的說些閒話來。
「哦?」
「冬天了,而且城外木材耗費的太多,據說柴難找。」
「哦。」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送柴的老頭送的柴卻挺穩當的,我說冬日了,以後每次加四捆柴,他都直接答應。」
「挺好的。」
「我問他如何不覺得辛苦,他說他侄子回家了,不用他打柴。」
「更好了。」
「秦二哥今年過年回家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到他接到他娘的信,哭了半日,第二天起來找了南市的一個商人,讓幫忙給家裡寄東西、寄錢」
「嗯若是這樣,反而很難回家了。」
「為什麼?」
「他娘信里怕是要叮囑他好生上進、出人頭地,重振秦家聲威。」
「可當娘的不都想自家孩子嗎?」
「回去睡吧!」張行忽然收刀,扭頭叮囑。
月娘一聲不吭,鑽進了屬於自己挨著廚房的房間。
而張行目送對方關了門,復又進了另一側套院,敲了敲秦寶的門:「二郎,好生看家,但也不要耽誤明日早起辛苦我出去一趟。」
「曉得。」早早進屋的秦寶似乎有些詫異。「不用我幫忙嗎?」
「不用,小事而已。」
「那三哥早去早回。」
「曉得。」張行點點頭,轉過身去,進了對面自己所住套院,換了一把金吾衛的制式佩刀,取了一把匕首,又套了一套黑色衣服,便直接騰空,消失在了殊無多少光芒的夜色之中。
三刻鐘後,他躺在了負責修行坊事宜的王總旗的家中,具體來說,是王總旗家中臥房上方的天窗旁。
這位王總旗,便是之前牛達案中抓了牛達進去的那位。
而此事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
張行早已經查清楚此人的底細、風評、與日常行跡,也想好了今日要趁著這位王總旗的妻子回娘家來做什麼——為不了大局,他還不能將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不平給敲平嗎?
當不了大官,他還當不了大俠嗎?
半夜三更,劃開天窗,然後運出長生真氣,小心鑽入,輕鬆一刀了斷,然後攀上牆去,寫下一行詩,並留下落款。
隨即,又取了一點碎銀,便推門而走。
全程乾脆利索,並無任何拖泥帶水。
而張行既走,不過逃離院落片刻,剛剛抵達坊牆那裡,忽然一條白色身影好似憑空出現,直接閃入這王總旗的臥房。
其人目光轉過床上屍首,指尖溢出輝光,卻又看向了牆面,然後怔在原地。
片刻後,此人輕誦那幾句新詩,直接一躍而起,復又消失在東都的夜空中。
徒留牆上幾句殘詩: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案牘前,白首《太玄經》?
落款正是中州大俠李太白。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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