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梨衣總是對一切自己看到的新鮮的事物感到好奇,在最初走下飛機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她曾感慨於合肥的活力和安逸。
相比起來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東京就像是用鋼鐵打磨、無數個齒輪緊緊咬合在一起的精密儀器,運轉的時候像是飛馳的箭。
那座儀器被數不清的蒸汽管道包裹起來,每一根蒸汽管道的縫隙都在發出尖銳的哨音,那是為了建設這座城市嘔心瀝血甚至付出自己人生的日本人們肺管子裡發出的沉重的喘息。
而合肥之所以叫合肥,是因為淝水在這裡交匯,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沿著淝水來往又沿著淝水討生活,大家都好像一身輕便,路上街面少有像是日本人那樣的行色匆匆。
路明非在路邊買了沿街叫賣的長沙臭豆腐,又辣又咸,可繪梨衣吃得很開心。
他們慢悠悠地向這些年已經擴建到這附近的CBD區走,長街籠罩在盤旋墜落的、枯黃的大葉中,昏黃的街燈下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道路兩側的樹伸出如同巨人手臂的枝幹,在他們的頭頂交錯,盛大的木蔭覆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
「其實我們這兒銀杏樹並不多,反而是梧桐樹更多一些。」路明非捧著繪梨衣沒吃完的臭豆腐往嘴裡塞,說話說得含糊不清,神采則略帶些回憶的,打量著四周。
老城區的人還是很多,可這個時候正是晚飯時間,學生們下課回家,上班族們也拖著一身的疲憊推開了屋門。
街兩側那些高牆或矮牆後面的灰白色建築正從一扇接一扇的窗格中滲出橘黃色的燈光。
有些窗戶里可以看到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影子交錯,還有些窗戶里看到的則是互相依偎的老人。
像是無數幕劇場在他們的面前一一上演。
繪梨衣一直很嚮往那些平凡人的生活,她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不是蛇歧八家的武器就好了,她就可以去上學、去交朋友、去和sakura爬山曠課打遊戲,雖然乾的不全都是些好事,可她覺得生命就該這樣虛度。
可現在他們開始逃亡,平凡和平淡註定是隔著天塹遙望的不可觸及的夢。
「梧桐樹?」繪梨衣重複了一遍,她抱住路明非的胳膊,腦袋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
她偷偷地回身往後看,滿街沒有掃去落葉的長街中央留下了兩行淺淺的腳印。
杏黃色的枯葉堆疊,被踩過之後就凹陷下去,妍麗的顏色也就暗淡了,在夜間的光影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腳印依偎著糾纏著,像是綿延到世界的盡頭。
「我以前念書的學校叫仕蘭中學,是合肥城裡數一數二的貴族學校,師兄也是我的校友哦,就那個總喜歡挎著臉的楚子航,也是我剛才說要去拜訪的蘇阿姨的兒子。」路明非漫不經心地說,倒真像是出來散步的。
出了老小區外那條大概一公里長的銀杏大街,人就又開始變得多起來了,街頭那些店面延伸出來的用防雨布搭的棚子裡面有穿著窄腳褲和豆豆鞋的男孩們在粗糙不平的台子上打美式彈珠、廚台和面郭就放在門口的小店裡一臉疲憊的男人們一邊擺弄手機一邊等自己的餛飩或者麵條。
再往前走就更有些人車擁擠了,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在站台鳴著喇叭開了車門,都還沒停穩就有挎著公文包的男人急匆匆地擠出來往巷子裡的單元門裡小跑,幾分鐘後司機使勁地摁著喇叭又搖搖晃晃地起了步。
這裡已經到了老城區的十字路口,附近左右都是老舊的小區,有些小區很擁擠有些小區很安靜,總之都和不遠處的CBD區不同,從CBD來到這裡就像是花了十分鐘的時間跨越二十年的時光回到了上個世紀的安徽,喧鬧嘈雜、卻讓人心中安穩。
繪梨衣一直是個很合格的傾聽者,路明非說話的時候她從不會打斷,臉上也總是擺出一副很期待的模樣。
這樣路明非每次跟他說起些什麼的時候就總很有成就感。
「那時候仕蘭中學校門外也有條長街,長街兩側種滿了學名是『懸鈴木』的大樹,那時候我們叫它們『法國梧桐』。秋天的時候葉子也是黃色的,隔著很遠的看和銀杏葉很像。」
「小時候很少見到梧桐樹,哥哥總是帶我去櫻花園。」繪梨衣搖搖頭。
「櫻花也很漂亮。」路明非摸摸繪梨衣的頭髮。
「可是我也想看看櫻花之外其他的花。」繪梨衣聚精會神地瞪著人群中圍著的賣彈簧彩虹圈的那個中年男人。
在路明非眼中除了打結之外別無他用的彩虹圈在那傢伙手裡被玩的團團轉,什麼凌波微步什麼越女劍法什麼獨孤九劍,完全不同卻又流暢異常的玩法隨著中年男人的吆喝被提溜出來,周圍圍觀的人群就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
路明非扭頭去看繪梨衣的側臉,大號鴨舌帽的帽檐下女孩依舊美得讓人真是想要一眼忘去俗世,那雙瑰麗的深紅色瞳子裡倒映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大概這一生都少有接觸這麼熱鬧場景的時候。
「一成不變的東西總是讓人不願意久留,就像那時候那條長滿法國梧桐的長路我走了許多年。直到現在分明有很多值得銘記的發生在那裡的事情,可我只記得那些大樹用伸出的枝條把整條街道遮蔽起來,仿佛一個綠蔭的長棚,巨大的手掌形樹葉遮陽避雨。落葉的時候巨大的葉片從天飄落仿佛一場枯黃色的大雪,有種天穹碎落的感覺。」路明非說,「那時候有人叫我留在這裡念大學,可是我想難道接下來我還要在同一條路上走四年甚至更久嗎,我的一生都要和梧桐樹為伴,像是只飛不起來的鳳凰,那真是太悲哀了,我想看看更多的東西。」
「不是。」繪梨衣突然鄭重地說。
路明非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這樣的。」繪梨衣表情認真,她拉著路明非鑽出人群,在琳琅滿目的奢侈品店前走過,鼻子微微抽動似乎是聞到了前方炒板栗的味道,
「有些東西永遠也不要改變才是最好的。」
路明非恍然,原來小丫頭居然是想和自己就這種事情展開一場辯論啊,他於是清了清嗓子,就準備展現一下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這時候他們很快就要走到這附近很著名的小吃街了,路上的行人也從中年男女變成了更多的男孩和女孩。
路明非張了張嘴,卻覺得胳膊被繪梨衣往另一邊扯了扯,恍惚間女孩已經踮起腳尖湊在了他耳朵邊。
淡淡的幽冷的香味將他包裹了,耳朵那裡感受到的溫暖的水汽漸漸地沁透了路明非的靈魂。
繪梨衣用雙臂摟著他的脖子,肆無忌憚地貼了上來。「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離開我,世界上的花當然不止櫻花,樹也不只是梧桐,可路明非只有你一個啊。」她用囁喏的聲音說。
如今繪梨衣說這些話也會感到害羞了,開始像是個真正的女孩子了。
路明非怔了怔,忽然無聲地笑起來。
原來她是想說這個啊,真是可愛的小妞。
這一刻繪梨衣如古鏡般清澈的瞳子瀰漫起薄薄的霧,她的聲音恍如一場永不醒來的夢。
「我不會離開你的,生死相依,生死相依」路明非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繪梨衣忽然把溫暖的嘴唇重重地貼在他的嘴唇上。
長街的秋風穿過每一個人的影子撩起女孩深紅的發梢,路明非的眼睛睜大,倒映出遠處CBD輝煌的光火。
他想說餵妞兒這裡是大街上啊,伱想被人拍下來發網上讓學院的那些追獵者找過來嗎?
還有你看到周圍那些單身狗們簡直能殺人的目光的嗎,這麼做真的大丈夫嗎?
可是他最終也沒那麼說或者做什麼別的事情,他只是伸手將親吻自己的女孩攬進懷裡,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默然無聲。
兩個人的呼吸都紊亂,兩個人的心跳都紊亂。
他們的靈魂像是在此刻相擁。
「我想看看河。」繪梨衣輕聲說。
「好。」路明非不問為什麼,她想看那就去看,蘇阿姨什麼時候拜訪都可以。
——他記得在東京的最後一次戰役中愷撒揮舞著獵刀為他們在不朽者的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他一邊揮刀一邊咳血,因為有根爪子刺進了他的肺里。
那時候繪梨衣多害怕啊,瑟瑟發抖,像是全世界都要殺死她,只有路明非還在保護她,可路明非已經被她傷得動不了啦
現在愷撒來了,可愷撒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尼伯龍根計劃也並沒有讓一個A級混血種成為真正的龍,愷撒在不朽者的圍攻下越來越虛弱,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越來越深,他對繪梨衣大喊說快走快走你他媽的蠢貨快帶著你男人滾蛋啊,繪梨衣被嚇壞了,居然振動著巨大殘破的龍翼從多摩川上的大橋緩緩升起。
路明非記得在和自己的戰鬥中她背後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樣透明的肌膚,白色的鱗片沿著她的脊柱向上向下延伸,像是堅硬的蛇。
那對極致猙獰極致美麗的翼梢揚起,斜斜地一轉,帶著巨大的弧線向著背對東京的遠處飛離。
彼時的場景歷歷在目,路明非似還會回想那種感覺,自己的雙腳懸空,虛弱感潮水般湧上身體來回掃蕩,他只能緊緊地抱著繪梨衣纖細的腰肢。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從死神手裡搶回來的亡靈,看周圍的一切都虛幻飄渺。
其實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那樣去俯瞰大地了,可還是完全忘記了傷痛,只剩下驚喜。
眼睛的深處蒼青色的山脈延伸著去向遠處,白色的濤濤水線在清麗的天光下遙遠而清晰,那是多摩川的支流,大地在他們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版圖。
「繪梨衣你回來了嗎。」路明非抬頭輕聲說。
「是我。」繪梨衣也輕聲回應。
風聲填充了耳蝸,可兩個人體內的龍血都還沒有冷寂,此時仍像龍多過像人,從風聲里分辨對方的聲音對龍來說真是太簡單了。
「對不起,是我害sakura那麼辛苦。」繪梨衣說,路明非能感覺到有什麼液體落在自己的臉上,他抬頭就看到那張妍麗的、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上掛著飛散的淚珠。
「別哭,我沒事。」
「我沒有哭,只是雨。」
「烏雲都沒有一朵」
「就是雨!」
「好吧好吧,那我們要到哪裡去?」
「不知道,能逃去哪裡逃去哪裡,夏彌姐姐說永遠不要回頭,因為學院的鷹隼就等著我們回頭呢。」
「我想去紅井看看可以嗎?」
繪梨衣點點頭,看著路明非疲憊哀傷但終究恢復了些神采的眼睛,她露出牙齒淺笑,「姐姐還說她還在,我們還能見到她,叫我們不要難過,她還說你知道怎麼找到她。」
——路明非晃了晃腦袋,只覺得胸腔里眩暈般的痛。
我該怎麼找到她呢,我找了那麼久,只知道去地獄裡,從死神的手裡把她搶回來。
死神
就是奧丁吧?
可那天繪梨衣都沒有問他去紅井幹什麼,他也不會問繪梨衣想去河邊幹什麼。
到了河岸之後路明非才發現這裡河燈浮動,沙堤上站滿了夜裡出來採風的男孩女孩。
他們靠著雕花欄杆,繪梨衣在他的身邊發出低低的讚嘆。
河燈這種東西其實東京也有點,可是繪梨衣以前從沒見到過。
她大概是從網上翻到了這條河在晚上會有這樣的活動,所以叫路明非來這裡吧。
河邊有賣那種小船的商人,路明非看繪梨衣好像很想要,就去買了一隻。
繪梨衣雀躍地把燭火點燃,輕輕推著小木舟進了起伏的河面,微風就帶著它去往對岸。
路明非舉著眼眺望,只看到雖然一波接著一波的浪被推過來,所有的小船都翻了,可繪梨衣的河燈卻依舊閃亮。
這時候細如纖絲的歌聲在行駛的風中忽地拔起,婉婉地轉了幾遍順著風流飛向天外。
路明非低頭看去,居然看到繪梨衣正站在沙堤上看著河燈輕聲唱一首他聽不太懂的日本歌。
風把她的裙裾和頭髮呼啦啦地吹起來,她輕輕踮著腳尖,手背在後面,像是隨時會隨著風飛走。
路明非從不知道原來繪梨衣會唱歌,而且居然那麼好聽,像是風吹過排簫的音管,悠揚輕靈。
還有一章番外,下一章可能會有一些老爺們喜歡看的內容。
這一段的番外時間點應該是在主線之後六個月,路明非的身體狀況其實很糟糕。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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