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幽藍,大雨滂沱。
源稚生已經搞清楚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究竟是怎麼回事,繪梨衣在憤怒時沸騰了龍血,她引發的元素亂流使東京灣的冷熱空氣急劇交替,已經散去的雨雲重新匯聚起來。
想來東京氣象局的研究員們此時應該忙得焦頭爛額。正逐漸被從北方四島南下的冷流送入深秋的東京在此刻忽然躁動起來,熱空氣像是在四國島的最南方迎面撞上了直插雲霄的山脈,又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然後帶著濕氣匯聚成雨雲。氣溫正在回升,這導致東京都範圍內的氣候狀況出現了劇烈變化,降雨量幾乎是往年同時期的三倍以上。
這些變化讓人毛骨悚然。
日本原本就是極不穩定的島國,地質結構疏鬆,時刻有傾覆於海溝的風險,東京都則更是坐落於活火山上的城市。
富士山是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之一,東京氣象局長時間對這座日本人心目中的聖岳進行監控,一旦有任何異動就會立刻向東京都政府發起警告。昨日夜間十一時,東京都政府已經收到了十年來的第一次警告。
黑色的悍馬像是匍匐的猛獸在雨中蔚然未動,源稚生點燃一支柔和七星,緩緩吐出青煙,駕駛座上的櫻立刻為源稚生遞上一杯烈酒。
政宗先生和犬山家主已然是離開日本抵達芝加哥,面對密黨的苛責想來家族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平息混血種世界中那些大人物們的怒火。身為若頭的風魔家主仍舊停留在大阪,指揮風魔家的忍者們對山裡的猛鬼眾據點舉行剿滅和拔除。
以如今家族的情況,作為天照命和蛇歧八家少主的源稚生當然不可能一直在白羽狗神社中停留,他需要坐鎮源氏重工,同時今夜的事情太多,不管是街頭疑似哥斯拉的吼聲還是新宿核心地帶的槍響,都是足夠引起恐慌的重要因素,東京都知事那邊正催促蛇歧八家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政界的人很不好對付,源稚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他也只能拖著等政宗先生從芝加哥回來或者風魔家族從大阪回到東京。
這裡是一片昏黑的海岸,顯然徹底遠離了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海港區域,周邊已經看不到任何商業建築,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朦朧雨幕中那些如怪獸般佇立的信號塔,巨大金屬骨架反射著幽冷的天光。
此外便只有一望無際的岩石灘和黑色起伏的大海,灰白色的水泥柱子一根根地向著大海深處延伸,那是一座還未竣工的、用於卸貨的棧橋。
很久以前這裡曾被規劃作新的國際運輸港口,不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計劃擱置,家族租下了這裡,並且在這裡搭建了名為須彌座的海上人工平台。
通常在這裡裝貨卸貨的也只會是家族旗下的產業,海關會專門給蛇歧八家的違禁商品放行,比如成癮性藥物和從美國、歐洲買進的武器。
源稚生的右手摩挲著錢包,夾層中那張照片已經開始有些卷邊、泛黃。
放眼望去這殘舊的碼頭周圍堆滿了鏽跡斑斑的集裝箱,空氣中瀰漫著輕微的機油和鐵鏽的味道,幾台杏紅色的大型吊車靜靜地矗立在雨幕之下,像是死去巨人的骸骨。
須彌座作為家族的重要資產,長期停靠在東京灣。在原本由學院制定的極淵計劃中須彌座承擔了重要的角色,不但需要對執行下潛任務的楚子航小組提供後後勤支援,還需要確保如果極淵行動失敗古龍胚胎提前孵化,逃逸而出的神不會流竄到東京。
猛鬼眾在經過多年的韜光養晦之後已經擁有了能夠在局部戰爭中同蛇岐八家正面抗衡的力量,既然他們能夠調遣死侍群襲擊本部專員,又能動用精銳對源氏重工發起猛攻並摧毀岩流研究所,那麼很難保證惡鬼們不會對須彌座下手。
即便須彌座上匯聚了本家和執行局的精銳,源稚生也並不完全放心,所以他讓櫻驅車來到了這個家族持有的港口。快艇就停靠在碼頭中,從這裡趕往須彌座所在的海域只需要20分鐘,一旦猛鬼眾真的從海上發起攻擊,源稚生會立刻趕到支援。
滂沱的大雨尚且湍急如水幕,但畢竟只是由繪梨衣憤怒時引發的元素亂流導致的雨雲匯聚,如此巨量的雨水落下,橫亘天際原本如群山般巍峨的黑雲此時已經變得稀薄了。朦朧的天光從雲與雲的縫隙中透出,把雨絲映得像是銀色的牛毛。
源稚生隱在陰影中,櫻只能從後視鏡看到香菸閃滅的光點。
櫻一直知道這個男人是沉默寡言的人,可今天的源稚生心緒格外紛擾,他在想許多事情,大概都和那個叫源稚女的孩子有關吧。
這時候源稚生似乎是忽然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香菸,光點驟然變得明亮,隨後車窗被開了一條縫,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彈,柔和七星的菸蒂便旋轉著落進雨幕中,被從天上落下的水滴狠狠拍打,落進泥水中。
他端起剛才櫻遞過來的烈酒一飲而盡,倒扣在膝蓋上的手機已經無聲無息中撥通了某個此刻正代替家族前往芝加哥忍受羞辱的老人的電話。
此刻遠在14個時差之外芝加哥的橘政宗已經趕到了學院為他們安排的下榻酒店。尚在日本的時候橘政宗就於東京與大阪之間來回奔波,東京街頭死侍事件之後他又馬不停蹄地乘坐私人飛機飛往芝加哥,一路的舟車勞頓讓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疲憊不堪,他的眼睛裡密布血絲,膚色顯得有些病態的蒼白。
學院的使者正在來前往這家酒店的路上,橘政宗和犬山賀剛剛沐浴更衣,正準備稍作休息。
源稚生就在此刻來了電話。
橘政宗的表情變了變,自顧自地轉身去往陽台駐足眺望遠處波光粼粼的芝加哥河和那條承載了許多白裙女孩的遊輪,女孩們的歌聲悠遠清亮,伴著南岸來的風。
電話被接起後誰都沒有說話,橘政宗只能聽到男人低沉的呼吸,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臉上的皺紋舒展。
「還記得那間鹿取神社嗎,老爹。」源稚生的聲音嘶啞、深沉,好像壓抑著莫大的疲倦與悲哀。
橘政宗翻遍了全身,從外衣的夾層中找到煙盒,點燃之後叼在嘴裡,青煙上升的時候那兩條花白的長眉便微蹙起來。
這麼看來,這個老人的抽菸姿勢居然和源稚生如出一轍。
「嗯,還有印象,前年我還去過一次,原本是打算勸說當地的企業家對那裡進行投資的,不過可惜許多年前的一場地震把那座鎮子上的老房子全部摧毀了,那裡的住戶全部搬去了神戶政府修的安置房小區。」橘政宗靠在欄杆上,神色落寞,「鹿取神社也荒廢了,宮司在你離開之後的第二年去世之後那裡就再也沒人管理了。」
說起鹿取神社,源稚生和橘政宗都頗多感慨。
「我這樣的老人啊,值得懷念的東西丟一樣就少一樣,等全部丟完了,我也該死了。」橘政宗悠悠地嘆了口氣。
「老爹你在說什麼胡話,家族還需要你,這種時候妄言生死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啊。」源稚生低聲斥責,「ばか。」
橘政宗愣了一下,呵呵地笑:「我確實是笨蛋稚生,其實伱才是最適合成為大家長的人啊。」
源稚生沉默了。家主們其實都知道這件事情,只要他成長起來,橘政宗大家長的位置就不保了,因為按照蛇歧八家的傳統,擔任大家長職位的人必須是真正的皇。源稚生是這一代的天照命,那個陰影帝國中群山之巔的王座原本就是為他準備的。
「等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去神戶的鎮子看看吧。」源稚生緩緩地說,他不想在大家長職位這件事情上和橘政宗聊太多。
「你是個念舊的人,稚生。」橘政宗說。
「因為我的很多東西都埋在那裡了。」源稚生深吸口氣,
「記憶中鎮子上的人家就是靠著賣給那些來參觀鹿取神社的遊客們紀念品維生的,所以山裡的男孩都要去神社學習,那時候宮司很看好稚女,說他可以在自己死後成為下一任宮司,那是份很好的工作。」
密集的雨滴像是無數隻手掌一樣拍打著悍馬的車頂,車內聽聞聲音湍急而狂躁,卻又莫名讓人覺得安寧。源稚生倚靠著座椅閉著眼,往事隨他的話語從壓抑的靈魂向外流淌。
橘政宗也有些難過,他說:「稚女是個好孩子,可是宿命如此,我們無可奈何,如果你和他地位交換,或許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老爹你還記得那時候我也很支持稚女去當宮司嗎,他其實真的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神社裡的舞蹈和禮儀他學得最好。」源稚生輕聲說。
「我當然會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我還記得稚生你那時候最喜歡喝可樂,我從城裡去鎮上看你的時候就會給你帶那種甜水,我們一起去爬山,爬得累了我就從包里把可樂拿出來交給你,可你從來不喝,每次都會把可樂帶回去給稚女。」橘政宗說這些話的時候頗有些悵然,人老了之後就總是喜歡感懷,他是發誓要鍛造名刀斬妖除魔的人,卻也逃不過歲月的蹉跎。
源稚生和源稚女是源家最後的子嗣,他們的身體裡流淌著皇的血,本來他們都該成為最好的刀的。
源稚生輕笑,他的笑聲悠遠而深邃,像是從地獄中傳向人世,巨大的悲傷像是藏在冰面下的海水那樣洶湧,狂濤怒吼著要從男人的心間衝出來。
「稚女的事情並不是你的過錯,我們這一代人生來就要為了大義犧牲很多東西,極惡之鬼是不能活在這個世上的,我們別無選擇。」橘政宗寬慰道,在他想來源稚生應該是在經歷了猛鬼眾對源氏重工的襲擊後心態產生了些許變化,這很正常,年輕人的心緒原本就不穩定。
更何況源稚生是蛇岐八家中血統最優秀的年輕人,他的體內流淌著神血,所謂神也不過是龍的代稱,而龍通常是是暴戾與狂躁的代名詞。
「我知道,老爹,你不用安慰我,我想說的是」
源稚生在此刻猶豫了一下,可還是幽幽地說,「他回來了,稚女,他從地獄中回來了。」
「你?」橘政宗的喉結滾動,仿佛凜冽的堅冰從四面八方刺入他的每一個毛孔,這個老人在此刻被如此激烈的恐懼所包裹了。
他緩慢地、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怎麼可能?!」橘政宗的瞳孔收縮成針的模樣,他的聲音尖利並伴隨著顫抖,顯然源稚生的這句話給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帶來了不小的衝擊。
「稚女在猛鬼眾當中擔任『龍王』的職務,地位等同於我在家族中的職務。」源稚生的語氣平靜,他的表情也沒有多少變化,可巨大的浪正在他心中的那片海上翻滾。
聽了櫻的描述後又在山中神社看到那件血色的狩衣時,源稚生還不太確定那個帶隊襲擊了源氏重工岩流研究所的年輕男人就是他已經死去多年的弟弟。
源稚生是最優秀的混血種,他的記憶絕不會出現偏差,源稚女應該已經死了,被蜘蛛切貫穿心臟攪碎臟器,隨著那件沾了他自己的血和女孩們的血之後變得猩紅的狩衣一起被沉在了古老的廢井裡,井蓋是沉重的生鐵鑄造的,還扣上足夠捆住一頭大象的鐵鎖。
能從死去中歸來的東西絕不會是人,他是鬼,極惡的鬼、極強的鬼,連家族神社中神官們留下的封印都無法困住他。
他來報仇了。
「你想怎麼做?」在經過了最初的恐懼與無措之後,橘政宗很快平靜下來。他是能夠將蛇歧八家從瀕臨崩潰的頹勢中挽救並重新將它帶上巔峰的人,這樣的人即使在任何一個時代都終究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如此堅韌、他的心如此強大,不會被恐懼所打倒,所以很快意識到源稚生此時給他打電話大概並不是希望嚇到自己。
天照命已經有了他自己的決斷。
「被我殺死的惡鬼要重新和我廝殺,沒關係,不過是戰爭罷了。」源稚生從櫻的身邊把裝滿烈酒的瓶子拿到自己身邊,痛飲一番之後緩緩地撫摸蜘蛛切的刀柄,
「和猛鬼眾的戰爭是時候提上日程了,稚女的目標明顯是為了阻止我們殺死神。他們不需要打敗家族,只需要拖住家族讓我們無法幫助本部的專員們執行極淵計劃。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一邊,神總會復甦的,她歸來的時候整個日本都要顫抖。」
橘政宗許久沒有說話,只剩下電話對面的風雨聲遼遠。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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