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良久,趙禎才道:「有人言,軍中若有僚佐,則自成一體,有文有武,只怕會成國家之害。 .文武分班,文官不預武事,武將不干國政,是祖宗法度,不可輕廢。」
徐平琢磨了一會,才道:「祖宗法度,首先就是要禁軍能打。不設僚佐,是因為選藩鎮之兵入禁軍,僚佐留在了州縣。再一個,祖宗之時用兵,都是別選帥臣,帥臣可是有幕職的。到了現在,臣問一句,若是用兵,可有帥臣可用?帥臣能不能徵辟到合適的幕僚?」
趙禎沉默。帥臣用兵,但國家承平數十年,哪裡還有信得過的帥臣?自曹瑋去世,軍中就再也沒有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帥了。至於幕職,那就更加不用想,那樣的文職,是要在戰爭中才能成長起來,不是光會讀書寫字就行了。
徐平嘆了口氣:「陛下,天下萬事大不過道理二字,我們講道理,剖析明白可好?」
趙禎點頭:「若是能夠講明白,自然最好。天下之間,道理最大,朕也不敢違一個理字。」
徐平前世的時候,跟人說我們講道理經常帶點戲謔的意思,這個年代可不同,講道理很多時候是一種政治正確。天下何物最大?道理最大。只要真能講出道理來,皇權也要向這兩個字低頭。道理最大這四個字,在宋朝經常跟祖宗之法一起,用來限制皇權。
這四個字是有來歷的。太祖皇帝曾經問趙普:「天下何物最大?」趙普想了很久都沒有回答,宋太祖又追問,趙普才道:「道理最大。」事後宋太祖多次提起,表示認同。
太祖最開始問的時候,只怕想的是讓趙普說皇帝最大,但趙普就是不說,他忍不住了就追問。但當趙普說出道理最大的時候,太祖深思熟慮之後,認可道理在皇權之上。這一原則經過了宋太宗和宋真宗的追認,慢慢上升到了跟祖宗之法一樣的高度。不過在徐平這個年代,這些政治原則跟祖宗之法一樣,都在趙禎手裡慢慢成形,沒到南宋那樣遇事就提。
徐平就是擅長講道理,見趙禎認同,不由來了精神,對趙禎道:「自古以來,國事軍事本是一體,軍事只是國事的一部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軍事不過在國事中占的比例重而已。既然是國事的一部分,必然是文武相濟,才能成事。武將為什麼不想讓文官插手軍事?無他,規矩多,限制多,不能隨心所欲,覺得不自在而已。至於什麼大將統兵必須專權之類,只是藉口,認真說起來沒半分道理。」
趙禎不由插話:「但五代時,王朝更迭頻繁,豈非是因為大將有幕僚,有文有武能夠自成一體?新朝一立,幕僚就可以接手治理國家,他們有恃無恐。」
徐平搖頭:「這話就說得偏頗了,沒有幕僚,難道不一樣可以用前朝舊臣?五代之亂源自晚唐,便就以晚唐之事來說好了。唐昭宗時,宦官專權,宰相崔胤與神策軍諸將同心協力,擒殺專權的王彥范和薛齊等人。事後,崔胤建議昭宗讓神策軍轉隸中書門下,由宰相親領。神策軍諸將說『臣等累世在軍中,未聞書生為軍主』,予以拒絕。最後如何?未過數年,昭宗又成了神策軍諸將手中的傀儡,備位而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陛下當以前朝為鑑,不能聽三衙將領因為私心的蠱惑。常言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為書生們讀的是聖賢書,知忠義,曉廉恥,叛上作亂首先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可曾聽說書生做軍主,而擁兵作亂的?武將是不懂治理國家,可也同樣不知道忠義二字,不知道體恤天下百姓,腦子一熱反了就反了。本朝的亂賊,多出軍卒,可不是沒有來由。」
趙禎聽了這長篇大論,不由怔了一會,才道:「本來宣威軍是要設僚佐,怎麼現在說來說去,要用書生做軍主了?這沒有錯啊,朕一直喜歡用詩書之將。」
「還是那句話,陛下要管事還是管人?用詩書之將,無非還是管人的意思。本朝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凡事皆立有制度,設僚佐是立制度啊。」
「什麼制度?還不是統兵官管軍嗎?」
「事有專責,設僚佐,立制度,便就是讓軍中的事情有專員管理。如同地方一樣,管錢糧的管錢糧,管刑獄的管刑獄,不能因為有知州知縣了這些專責官員就沒有了吧。非戰時統兵官管著軍隊訓練,戰時則帶軍按帥臣軍令與敵作戰,至於庶務,由專責官員管。」
趙禎想了一會,才道:「此事太過繁複,非一朝一夕之功,還容易引起軍中動盪。」
徐平同意:「是啊,現在不過是在宣威軍設僚佐,就引起禁軍將領不滿,可不是會引起軍中動盪嗎。其實不是軍中動盪,而是統兵官心懷不滿。設了僚佐,事有專責,他們的權便被分走了。軍中權和錢分不開,不管是愛錢的,還是愛權的,肯定都不高興。什麼怕會威協國政云云,不過是藉口而已,只是他們放不下手裡的好處。」
趙禎爭忙搖頭:「哎,徐平,不能這樣說,你怎麼盡把三衙將領向壞處想呢。他們大多還是盡心國事,只是武將讀書不多,見識有限,並不是有意阻撓。」
三衙的將領很多都拐著彎跟皇室有親戚關係,在趙禎的心裡,自然格外親近一些。對武將覺得親,是宋朝皇室的常態,他們像不像樣不說,那都是自己人。文臣就是用來幹事的,待之以禮,示之以誠,太親近了反而不合原則了,雙方都會覺得不習慣。徐平算是跟趙禎關係非常近的,但文臣的身份,趙禎會特意拉開距離。如果是武將,那就絕對不會這樣,隔三差五在一起喝酒吃飯都是常事。徐平說得難聽,他自然有些不高興。
徐平也不跟趙禎爭辨,只是道:「陛下,左右道理就是這樣。就是按照祖宗之法,軍中也應該是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凡事皆立制度。讓武將不專權,能有效防止軍隊作亂,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說設了僚佐反而會讓軍隊不穩,僚佐又不是讓統兵官自辟,這樣說不是胡言亂語嗎。只要跟朝官一樣,僚佐由朝廷選人,根本不應該有這疑慮。」
「但分了統兵官之權,只怕上陣之時,容易貽誤戰機。古人云將要專權,此話不是沒有道理。設僚佐縱能穩定軍心,只怕反會讓軍隊打不了仗。」
徐平道:「將要專權,指的是統兵之權,指揮之權,而不是軍中的庶務之權。如秦漢之時,軍法正雖隸主將之下,但主將違法,一樣可以用軍法制裁,沒聽說那個時候的軍隊打不了仗。說來說去,陛下還是認為現在的禁軍戰力可觀,誤不了國家戰事。那微臣還是那句話,將來仗打起來再看,只有士卒的血,來證明這樣對不對了。」
能不能打仗,才是衡量軍隊怎麼樣的標準,趙禎自然無話說,只好道:「既然你堅持認為只有軍中設了僚佐,立了制度,才能戰保證戰力,那宣威軍便依此辦理。你三司的事務繁忙,讓他們自懷去做好了。如果真有戰事,那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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