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徐平的兩個兒子周歲,最重要的節目自然是試歲,也就是後世說的抓周。張三娘和林素娘及蘇兒三個女人嘰嘰喳喳,興致盎然地討論著應該放什麼東西,怎麼擺放,每樣東西代表什麼寓意。徐平聽了一會就覺得頭要炸了,把自己的官告敕命放下,便對身邊的李璋道:「屋裡悶熱,我們出去飲兩杯酒解暑。」
李璋出了一口氣:「好,好,我也正覺得口渴難耐。」
說完,不管後面蘇兒嘟嘟囔囔說些什麼,跟徐平一起出了房門。
兩人一路走到後園裡,站在池邊吹了一會風,徐平才長出一口氣道:「我還真不知道幾個婦人聚在一起,會這麼熱鬧!要是天天聽她們吵鬧,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李璋嘆氣:「哥哥福氣,嫂嫂知書達禮,平時沒什麼事情吵你,一年也就不過這麼兩三天罷了。我們家裡,唉」
嘆口氣,李璋也說不下去了。他倒不是說蘇兒,好歹是跟著林素娘長大的,蘇兒縱然小心眼一點,人還是很文靜的。而是說的自己幾位母輩,以及牽扯到的那些皇親國戚。李用和老大年紀了趙禎才認親,中年發達,免不了納幾房妾室。他家裡又不跟秀秀一樣是一個人住在外面,每天家裡吵吵鬧鬧跟菜市場一樣。
讓幾個女人由著自己的心意擺弄,因為明天皇帝要親自來觀禮,徐平叫過徐昌來又仔細問了一遍,見沒有疏漏,便就讓他吩咐人過來準備些酒水和清淡時蔬,自己和李璋飲酒。
坐在池邊的柳樹下,吹著涼風,吃了兩塊西瓜,可算是把渾身的燥熱排解出去。
飲了兩杯冰過的果酒,李璋道:「哥哥,官家最近吩咐我,說是要我隨著你修那什麼歷朝兵制。說是要趁機讀些書,也熟悉一下前朝典故,要我問你一聲合不合適。」
聽李璋說這話,徐平就知道趙禎現在心裡的糾結。特殊的經歷和身份,讓趙禎心裡對徐平格外相信。再加上又帶兵破過交趾,徐平說現在的禁軍問題多多,打不了仗,趙禎從感情上第一選擇就是相信。但是禁軍將領一鬧,讓趙禎清醒過來,這種國家大事,不能靠著徐平一說,便就真地把軍制改了。他能說服得了自己,可說服不了朝中文臣武將。最終是留了宣威軍自己改的一個口子,因為相信徐平,又派了李璋過來提早跟著熟悉。
生母早逝,母子至死都沒有相認,是趙禎心裡的一根刺,這一切都補償在了李用和一家身上。特別是李璋,這些年來一直都跟在趙禎身邊,那真是比自己的親弟弟還親。攏在身邊這麼多年,感情建立起來了,李璋的官位也升上來了,趙禎琢磨著要給他弄點實打實的功勞了。跟著別人趙禎不放心,但跟在徐平身邊,那就萬無一失了。
理清楚了這些頭緒,徐平對李璋道:「這是好事,有什麼不合適的。不過,有些話我要提前跟你說清楚,你自己記著。編歷朝兵制的都是外朝大臣,不是侍從就是館閣官員,飽讀詩書。你一是與他們不熟悉,再一個這些人心裡都有一股傲氣,你是外戚,在他們眼裡是攀附得官,必然瞧不起你。要跟著我編書,就一定要謙遜,跟能這些人共事得來。」
李璋笑道:「哥哥與我從小一起長大,還不知道我的性子?縱然小時候頑劣了些,這些年也都改了。官家也跟我說,到外朝一定要謙虛謹慎,多學是第一要務。」
「你知道就好,心態擺正了,便就一切好說。安心學一兩年,對你未來有無窮好處。」
李璋連連稱是,與徐平一起飲了兩酒,又問:「若是跟著編書,哥哥先教我兩句。不要到時一開口就讓人笑話,被那些文臣宿儒看輕了。」
徐平聽了就笑:「只要你的態度擺正了,便就沒人會看輕你。在那些文臣眼裡,你會兩句也是那樣,不會也是那樣,並沒有什麼差別。」
說完,想了想,徐平又道:「不過,聖上讓你跟著我編書,熟悉人脈是一,更重要的只怕還是要你學些東西。今天無事,我們便就說一說軍制吧,以後你學也有個方向。雖然你一直在宮裡,但職位是在軍中,軍中的事知道不少。且說說看,現在禁軍需要改的時什麼?」
李璋道:「哥哥問的這個不難,其實朝中人人皆知,禁軍現在最需要的精選將領,嚴肅軍紀。只是軍中人事錯綜複雜,將領大多背景深厚,雖然知道,做起來卻是極難。」
徐平搖了搖頭:「國家安定幾十年,不能依靠軍功選擇將領,歷朝歷代都是如此,軍中高官非親即貴。但兩漢之時,哪怕是親貴,如衛霍等人,全是外戚,也能長驅大漠。哪怕就是到了國勢衰微之時,一員偏將帶數千兵,猶能視周圍蠻夷如無物。而如本朝,當年雍熙北伐,宿將仍在,精兵眾多,器甲精良,與契丹戰卻鎩羽而歸,太祖太宗時全國上下念念不忘恢復幽燕,現在卻沒有多少人敢提了,又是為了什麼?」
「胡人武勇,漢人懦弱,天性如此。自晚唐以來一直這般,也不只是本朝的事。」
徐平連連搖頭:「不,不,不,如果說胡人武勇,兩漢之時的匈奴比現更野蠻,那時的漢人又何嘗懦弱?這種不著邊際的說法,打一次仗可以如此說,幾百年來一直如此,還這樣說就是可笑了。漢人什麼時候缺了武勇?從來不缺的。」
有這種認識怪不了李璋,也怪不了這個時代,實際上哪怕過去了千年,在徐平的前世還一樣有很多人是這樣認為的。北方的少數民族一定是勇猛無畏,中原的漢人政權一定是貪生怕死,這幾乎成了一種政治正確。徐平前世偶爾看過一部電視劇《祁連雪》,就是講這個時候正在西北蠢蠢欲動的趙元昊的。此時的元昊還是姓趙,不但是姓趙,而且名字是入趙宋皇室譜牒的。劇中的趙元昊英明神武,要不是西夏小了一點,按著劇里說的簡直可以算是可比漢武唐宗的一代英主了。以前徐平還很後悔當時沒有好好看這部劇,如果前世好好看了,現在豈不是對趙元昊了如指掌?現在知道得多了,才慶幸當時幸好沒有好好看。實際上的趙元昊貪婪暴虐,這種暴虐可不僅僅是對宋朝,還是對西北的所有漢人和少數民族,包括與他同族的党項人。歷史記載中的趙元昊,除了反宋,剩下的幾乎全都是一個無道暴君的形象,生命的最後舉國皆反,連親生兒子都跟他刀兵相見。簡單的說那部電視劇全部是臆想出來的,跟歷史事實沒有任何關係,仔細看了才會被騙死。
為什麼從晚唐之後中原王朝對北方少數民族處於下風?原因很多,但卻絕沒有漢人懦弱胡人武勇這一條。這個來自前世的印象曾經讓徐平很痛苦,因為跟自己見到的事實完全不同。隨著從底層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徐平看到的越來越多,想的越來越多,才最終從這種折磨人的認識中走出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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