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祥瑞一言能咒凶
援陽泉偏師求卻敵
此番征討淮南,所動用的兵馬數為本朝建基以來之最,除了司隸的禁軍外,安東將軍陳騫率青徐之兵、鎮南將軍王基率豫揚之兵,總數超過了二十萬。就這樣司馬公還恐怕不足,將雍州三成的兵馬東調,再南調涼州兵馬協防隴西,我也因此被列入征討淮南的陣伍之中。
據說司馬公事先曾派使者詢問過征西將軍司馬望、安西將軍鄧艾和雍州刺史諸葛緒的意見,說一旦與吳人接仗,姜維會不會趁虛而入哪?諸葛緒長篇大論,述說吳人不足慮,西蜀是強敵,萬不可調西兵東征;司馬望則拍胸脯保證說「末將定不放一個蜀賊踏足關隴」;只有鄧結巴既不畏敵,也不輕寇,上書說蜀中將帥不和、政令不一,姜維就算出兵也一定動作遲緩,他將親自坐鎮駱谷、芒水一線,使姜維不能與吳人東西呼應,動搖西線局面,請司馬公但放寬心。
有了鄧結巴的保證,司馬公膽氣果然壯了,抽調雍州各郡四、五萬兵馬東征。於是我決定把隴西軍事交付給劉睿,自己帶著秦銳、李越、閻岸、鍾愛華等人,並漢騎五百、羌騎五百、步卒兩千,克日出兵開往前線。
臨行前幕僚們當然設宴為我送行,這次不用私人掏腰包,全可以公家報賬,宴席異常豐盛,還找了不少歌伎佐酒。但我仍然很懷念老馬結賬,三五友好臨風小酌的往昔歲月——那傢伙近年來從羌胡貿易中搜颳了不少錢財,下巴也更見豐潤了,不能狠吃他一頓,心裡實在不舒服。
席間幕僚們諛詞如潮,紛紛恭祝我旗開得勝,再立新功,能得到司馬公的嘉獎。對這些陳腔爛調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只是應付差事似地對著說話人假笑,眼神可一直盯著小馬。小馬才剛得了一場風寒,大病初癒,病懨懨的沒有精神,連帶話也少了很多,呆坐在席上只是望著酒肉狠咽口水——廖大夫警告過他,要暫時遠離肥甘,戒口茹素,否則疾病怕會反覆。小馬如此情緒低落,搞得我心裡很不好受——這廝從來口無遮攔,萬一不慎把對廖大夫的仇恨表露在言辭上,說錯了話,我此行可就大大的不吉了呀!
和劉睿、李越等人私下商量了一會兒,我們派水缸過去強灌了小馬一盞烈酒,然後押著他來到廳口,命其手指東南,大聲詛咒說:「諸葛逆賊,克日必亡!」連喊了三遍。鍾愛華喝得醉眼惺忪,拍著桌子多事:「克日必亡,怎麼亡呢?講講細節看。」小馬把臉漲得通紅,指手劃腳地回答道:「克日必亡,三族盡滅……不,不,豈止三族,如此逆天小人,凡附逆者也都不得好死,天便肯恕,自心也不得恕,要一個一個被斫下驢頭!而我天兵所到……」
夠了,話說到這裡已經足夠了,咒罵敵人即可,千萬別牽扯到本方,以小馬言惡必應,言善必反的靈驗,再說下去肯定會捅簍子。我匆忙向秦銳使個眼色,那禽獸老實不客氣撲過去捂住小馬的嘴巴,口稱:「你醉了,老爺扶你下去歇著吧。」單臂一揮,把小馬如雞雛般提起來,挾在腋下,大步流星往外便走。席上眾人這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我率所部兼程趕往的集結地點,乃是豫州汝南郡的安風津,此地是淮水上的重要渡口,六月廿三日,我來到此處,發現前線實際指揮官是鎮南將軍王基——這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情,淮南本就在鎮南將軍轄區,他不為帥,誰人為帥?
說起來,王鎮南還是我的熟人。他老人家出自曲城王氏,以仁孝聞名鄉里,當然更重要的是,以位高權重而煊赫一時。不過他兩個兒子並不成器,橫行鄉里不說,還怯懦無恥,只知道驅使同族來和我放對。我在東萊的時候,日以尋釁毆打這兩個大少為樂,一方面他們確實不經打,另方面強出頭打了他們,一些受欺壓的寒門還偶爾會知恩圖報,給我送點酒食過來。不過我這樣亂搞,也終於遭了報應,某年王鎮南回鄉省親,被那兩個小子灌了一耳朵迷魂湯,竟然下帖子叫東萊太守派兵來把我給綁了去。
那時候我還沒娶親,我是光棍兒我怕誰?見了王鎮南的面,我嘡嘡嘡嘡,把他兩個兒子的臭史一擺。王鎮南是我第一個佩服的當官兒的,他真不護短,聞言長嘆一聲,說:「己身不修,何面目責人?」當場把我放了,還把兩個兒子關起來,好好給了頓家法。
不過王鎮南長年在外,治家無法有方,他才剛一回去任所,兩個小子就被老娘放了出來,照樣橫行不法,我也照樣找機會就給他們下不來台。兩個小太歲沒有老子撐腰,膽子小了很多,見到我就繞路走,還托人出來打圓場。我原本是不想放過他們的,不過感念王鎮南給我面子,也就退讓一步,要他們擺下酒席來請罪,從此河水不犯井水。
我還當王鎮南早就忘記這檔子陳年舊事了,沒料到他人雖老,記性卻好,見了我的面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世侄!」然後搖頭嘆息:「世侄已是朝廷棟樑,可惜我那兩個犬子……唉……」
我趕緊給王鎮南出主意,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我說:「小子粗陋無學,若非西行隴上,如何能有機會為國家效力?二位世兄天資聰敏,若能離開家鄉,去外闖蕩磨鍊一番,他日成就,定不在小子之下。」王鎮南對我的話表示贊同和感激,他恐怕沒聽出我的潛台詞來,我其實是在說:你那兩個狗頭兒子也該放出去吃點苦,最好也能品品我當年從琅琊到洛陽,從洛陽到長安,再從長安去隴西前線的一路風塵!
不過雖然悟性不夠高,王鎮南依舊是我欽佩的人物。據說原本全軍都駐紮在項城,諸將都說諸葛誕規劃數年,兵多將廣,又有吳人作為外援,不可輕進與其正面對戰,只有王鎮南屢屢上書司馬公,要求大軍前推。最終司馬公接受了他的建議,才把集結地點定在距離壽春不過六、七日路程的安風津,司馬公本人則坐鎮項城東南的丘頭。不僅如此,司馬公還讓王鎮南暫行鎮東將軍事,兼管青徐兵馬。
鎮南而行鎮東,王將軍無疑是第一線總指揮了,也就是我現在的頂頭上司,對於他老人家的馬屁,那是不能不拍的。不僅如此,我小小一個隴西太守,部下不過三千人,在十數萬前軍中不過一顆沙礫,我要拍著哄著,不讓自己給對方留下壞印象的還大有人在,比如安東將軍陳騫、徐州刺史州泰,等等,甚至連名義上平級的太山太守胡烈,我也不敢怠慢——因為按照統御關係來說,他現在是王鎮南的直屬部將,我們西人只是客將而已,客人又怎能不對主人客氣點呢?
整天忙著拉關係,拍馬屁,以及參與軍事會議,至於渡淮、紮營、建壘、掘壕之類的事情,我就只好委任給秦銳。誰知道那個禽獸什麼事情都干不好,我責問他的時候,他還振振有詞,說:「老爺就懂得舉刀殺他娘的,這種麻煩事,你還是找別人吧。」我這個氣呀,可也沒有辦法,只好把責任轉嫁給李越和閻岸。
從來都說「北人騎馬,南人操船」,那些江東蠻子也就會拍槳打水漂,一渡過長江就連路都不會走了,屢屢興兵北犯,屢屢被打得狗一樣狼狽潰逃。現在諸葛誕在淮上作亂,連通東吳,吳狗們當然心花怒放,想要趁此機會在江北站住腳跟。王鎮南指揮大軍逼近壽春,還沒等完成合圍,東吳的援軍先就到了,據說主將是前兩年造反降吳的文欽,還有吳將全懌。
眾將紛紛請求出戰,王鎮南卻說:「文欽所部不過三萬,必非吳寇的主力,倘若我等分兵堵殺,他們後援馳到,形成膠著局面,諸葛誕再開門殺出,內外相合,那就危險了。」他認為左右不到三萬賊寇,倘若只想進城協防,那就放他們進去吧。
王鎮南所料不差,這裡文欽、全懌才剛衝進壽春,就有探馬來報,說吳寇又有三萬人馬,已經攻破了壽春東南的安豐郡。這支吳軍的主將乃是偽鎮南將軍朱異——真假鎮南撞在一起,想必有場好戲可看。
王鎮南派兗州刺史州泰率所部駐紮在陽泉,以阻擋朱異大軍,同時深溝高壘,將壽春城圍得鐵桶一般。那些挖戰壕,樹鹿角等雜事,幸虧有李、閻二人為我分憂,我光遠遠看著他們忙前跑後,大呼小叫的,都覺得小腿發疼,嗓子發啞。果然沒隔兩天,身體較弱的閻岸先病倒了,隨軍大夫望聞問切之後,說他因為什麼風邪痰火,所以口舌生瘡,體熱胃寒,要安臥靜養。
閻岸這一倒下,李越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隔天也賴在床上不肯起來,自稱水土不服,通體酸麻——天知道是真是假。這下子我可抓了瞎,身邊的幕僚只剩下了禽獸和鍾愛華,這兩個都是強胡,衝鋒陷陣或許可以,陳兵挖濠可完全是外行,交給他們怎能放心?自己親歷親為吧……我又實在有點犯懶。
好在正當緊要關頭,王鎮南一道軍令給我解了圍。他召集眾將開會,說司馬公已派奮武將軍監青州軍事石苞大人率八千精騎晝夜南下,以擊朱異,他這裡也要調派精兵銳卒前往相助。
先是點了徐州刺史胡質的名,然後王鎮南又望向我:「元宗,我看你部下那五百羌騎的是勁旅,可願先發陽泉?」
陽泉那裡還有兗州刺史州泰的六、七千大軍,我料朱異就算勇猛如同天神,也不能一戰而全勝的。陽泉距離壽春不到百里,就算有個萬一,王鎮南的援軍也應該能很快趕到,先發陽泉,相信並沒多大危險。我正好在壽春城下呆得膩了,出去散散心倒也不錯,於是欣然領命,同時請求王鎮南說:「我軍東來,士卒多不服水土,羌騎體壯,暫且無事,余兵請將軍代為看顧。」王鎮南點點頭:「隴西所部,暫退二線好了。」
秦銳和鍾愛華一聽有仗打,全都精神亢奮,我告誡他們不要輕敵,不要冒進,隨即點齊羌騎,星夜馳援陽泉。然而大概我對形勢的估計過於樂觀了,還沒趕到陽泉城下,先得著州泰派快馬前來傳告,說吳狗發起了猛烈的進攻,要我加速前進,以薄其側背。
我要有一萬人……不,六、七千也罷,趁勢夾擊吳狗,那是再妙不過,可我手下只有五百騎,雖說那些羌人鐵甲長矛,足夠勇悍,終究數量有限,面對三萬吳狗,怕是立刻就會被踩成肉醬了。況且我好不容易攢起這點家底,怎能盡數扔在這裡,連聲響兒都聽不見?
我還在猶豫,那沒頭腦兼沒心肺的秦、鍾二人策馬直衝過來,在我耳邊大呼小叫地說:「大人,這正是立功的良機,快前進吧!」我在心裡把他們娘老子都罵了一萬遍,可是罵歸罵,臉上不能顯出絲毫懼怯之色——主將一有懼色,全軍士氣都會一落千丈,以寡敵眾,輸了並不可恥,還沒打就四散奔逃,那才丟臉呢,不僅丟臉,還會大大影響我的前途。「稍安勿躁,」我從懷裡掏出地圖來仔細審視,「吳狗有三萬之眾,務要想一條妙計,一舉將其擊潰,再不敢東來進犯陽泉才好。」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距離陽泉城大約四十里,騎兵快速突進,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趕到。此去陽泉,只有一條大路,然而長途行軍需要沿著道路,距戰場如此之近還拘泥於道路的話,遲早是個戰死的歹命。
人生最煩難的事情就是選擇,如果可以沿路前進,不需要選擇,勝負由天,我也就不必傷腦筋了。我該怎樣前進才好?要怎樣才能在不違背州兗州命令的前提下,儘量保存實力呢?為此我實在想得腦仁兒疼,可是形勢又不允許我反覆忖度,耽誤太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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