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在帷幄士季進讒
禍起蕭牆諸葛反魏
第二天再見司馬公,我已經胸有成竹了,司馬公問起西陲之事,我就回答說:「西事不勞掛煩,蜀賊如倉中之鼠,僭竊而已。」
臨離開襄武前劉睿的那一晚上話,雖然大多是屁話,但真正的情報往往就在謠言八卦中深深隱藏著,就看你會不會發掘了。黃皓進劉禪女樂,劉禪扯二女上榻,這說明什麼?說明蜀主耽於女色,不思進取。劉禪將出宦官進獻的女樂來大宴群臣,這說明什麼?說明宦官當權,群臣不敢有所諫止。妖人譙周整天放屁又說明了什麼?譙周是川中土著,這說明川人離心離德,並且竟然敢公開誹謗蜀政。
最明顯的是姜維自貶,而失期不至的胡濟卻安然無恙,這說明蜀賊軍中也鬧起了派系之爭,姜維不但無法掌控政權,逐漸連軍權都把不住了。主昏臣弱武將無能,這樣的外寇,又有什麼可懼怕的?
我把自己的分析簡單但清晰地整理給司馬公聽,司馬公連連點頭,我的熱情就更為高漲。說完西事,我又把話題扯到東方來,低聲對司馬公說:「蜀賊不足慮也,下走誠恐國家之禍,不在顓臾……」
禍不在顓臾,那就在蕭牆之內,聽到我這句話,司馬公徒然挺直了腰杆,嚴肅地注視著我。我被他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眸盯著,感覺心臟狂跳不止,竭力隱藏緊張和害怕的情緒,輕輕嗓子,緩緩地稟報說:「鎮東大將軍前與夏侯玄、鄧颺等交好,專以清論而博虛聲,明皇帝因此貶損之。後朝廷破格再用,其人本應感慨涕零,但其所為,並無收斂。近守淮南,吳寇本不為禍,卻要朝廷屢屢增兵,兵馬既強,復招募揚州惡少千人為部曲,我恐其志不在方伯……」
這話說得很藝術,先說諸葛誕這人從來品德就不好,然後委婉地道出他有可能步文欽、毌丘儉的後塵,想要造反。仔細分析一下由來已久的傳聞,再加上昨晚聽嚴岸說的那一番話,這種結論就不難得出。位高權重的外鎮將帥,從來都是遭忌的,而諸葛誕不怕遭忌,多次要求朝廷增兵,還私蓄兵馬,這本身就有謀反的嫌疑。
當然,那也只是嫌疑而已,換了我是他,害怕因為兵權太重而遭到司馬公的猜忌,也只好一條道路走到黑,組織一些不要命的親衛隊來自保。他自保是肯定的,是否想造反,那還是未知之數,所以我的話不能說得太明顯,而要給自己留足餘地。
不過我相信司馬公確實看諸葛誕不太順眼,他派賈公前往淮南,一定是去探查諸葛誕的虛實去了,而看賈公一回京連澡都沒來得及洗一個,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一身,就匆匆忙忙跑來大將軍府稟告,說有要事,還先把我趕出廳去,說不定他捉著了諸葛誕的什麼痛腳,或者是對方想謀反的證據。我大膽推斷,司馬公是相信諸葛誕會造反的,只是不知道他何時動手而已,那麼我提醒司馬公注意淮南問題,一方面可以證明自己的聰明和忠誠,另方面也是挑司馬公愛聽的話來講。打個比方說,司馬公非常信任鄧安西,即便鄧安西想要造反,我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這樣進言,肯定會起到反效果,說不定連腦袋都即刻搬家了。
聽完我的話,司馬公突然「哈哈」大笑,並且喊道:「士季,你看如何?」我嚇了一跳,本以為廳堂中只有我們兩人,別說僕役,連蒼蠅蚊子都沒一隻(想想也是,都臘月了,怎麼還會有飛蟲?),沒料到屏風後面還藏著一個人呢。聽到司馬公的召喚,那人邁步拐到我們面前,只見此人白面無須,鳳目上翹,相貌乍看是很英俊,細看卻陰冷得讓人直冒涼氣。哦哦,這便是我仰慕已久的鐘會鍾公了!
鍾公朝司馬公深深一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突然揚聲叫道:「王羨誹謗朝廷重臣,請即褫官交有司裁處!」乍聞此語,我的面孔瞬間嚇得煞白——沒想到可敬的鐘公竟然這樣說話!我急忙望向司馬公,看他是什麼表情,司馬公倒還好,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只是輕輕擺手:「何必,何必,王太守忠心可嘉。」
聽了司馬公的話,我一顆驟然懸到嗓子眼裡的心才坦坦放下。其實鍾公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一定早就向司馬公進言說諸葛誕要反,或者早就明白司馬公相信諸葛誕要反,故意這樣說,一方面提醒司馬公消息不要外泄,另方面也是給我來個下馬威,叫我別自鳴得意,以為可以一步登天獲得司馬公的寵信。
司馬公確是我所敬仰的司馬公,他即刻打消了我的擔憂和顧慮,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誇獎我的忠心。遇見這樣的主子,還有誰會不心甘情願為他賣命嗎?只是鍾公你這一手太也惡毒,其情雖然可諒,其心卻實在可誅!就在剎那間,我的心中突然轉過了一個念頭,下定了一個決心——
惡賊,我必殺汝!我要抱粗腿也去抱賈公的粗腿,必不能與你善罷甘休!怎麼,你嫉妒我?你反感我?你想踩著我的屍體更進一步?我豈能讓你如願!好呀,你想斗,那就放馬過來,咱們好好鬥上一斗,看看是你對司馬公更忠心,還是我對司馬公更忠心,我不信就沒有你失寵而我得勢的那一天!
回到襄武,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沉浸在得以覲見司馬公的激情中,我向下屬們不厭其煩地詳細描述司馬公天神一般的丰采,以及他老人家對我的忠誠的嘉勉(當然,對於進言諸葛誕將反,以及鍾會那廝出場的事情,我不能隨便泄露)。下屬們幾乎個個眼含熱淚靜聽我的講述,小馬更是一副「大人是司馬公的忠犬,且待我做大人的忠犬吧」的噁心嘴臉。只有那禽獸似乎不為所動,一張臉冷冷的毫無表情。
既然嚴岸窮困潦倒,無處覓食,我就乾脆把他帶回隴西來,做一個小小的書佐,反正襄武城裡也不怕多一個人吃閒飯。此君雖是關東大姓,遊歷多方,於隴上事務卻不大熟悉,我又沒告訴下屬們,此人本是自己的契交好友(他是個白衣,我是堂堂太守,若提過往交情實在丟臉),因此他不大得眾人的歡心。不過這已經很不錯了,嚴岸在淮南蹲過大牢,在京城餓過肚子,氣焰已經收斂了很多,他若還是往昔那種能氣得我拍桌子的狂士嘴臉,在郡衙中就不僅僅是受排擠那樣簡單了,或許會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被禽獸捉到暗巷裡暴打一頓,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時光如箭,日月穿梭,眨眼間又是半年過去,到了正元四年的夏季。隴上郡縣雖然荒僻清貧,不過貧是貧在百姓,不是貧在官員,只要蜀賊不來騷擾,我這隴西太守兼護西羌校尉的日子,倒也過得悠哉游哉。那年夏天罕見的炎熱,我本來體無贅肉,這一年多在太守任上吃得實在太好,多少積攢了三五十斤油脂,三伏天裡實在有點扛不下去了。於是鍾愛華進言說:「白石縣西,沙漠廣大,而沙漠邊緣有一綠洲,水草豐美,經暑不熱。彼處是我部遊牧之所,大人如不嫌我族飲食粗陋,可往避暑。」
羌人的飲食確實粗陋,尤其一年四季都吃羊,羊肉性熱,冬天吃了大有補益,夏天吃了怕會燥死。但我堂堂郡守,難道不會自己帶廚子去,倒要天天吃你們羌種的劣食嗎?聽到「經暑不熱」四字,我多少有點心嚮往之。反正最近襄武城中也沒什麼緊急事務需要處理,於是我就稱讚了鍾愛華的忠心,然後帶上從人,以巡撫西羌為名,浩浩蕩蕩開到那綠洲去了。
我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除了十餘名僕役外,還帶上襄武城中有名的石廚子和廖大夫,還帶上嚴岸幫忙整理來往文書信件,還帶上鍾愛華並募集的三百名羌兵——鍾羌背靠我這棵大樹,幾乎徹底壟斷了羌人的對漢貿易,半年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賺得缽滿盆滿,他們是不會反的,但其它羌種或許會起異心,不可不防。我如果是羌部酋長呀,就定會趁此良機,派一支精銳劫持了太守,然後勒逼他把貿易權從鍾羌手裡轉到自己手裡去。
鍾愛華雖然好為大言,不過這次倒並沒有說謊,那片無名的綠洲,果然水清蔭密,氣候涼爽,是避暑勝地。我在那裡一呆就是半個多月,整天躺在樹蔭下納涼,吃著新鮮瓜果,喝著甘甜的泉水,身旁有鍾羌送來的羌女服侍,除此以外,還經常享用石廚子用漢法烹就的肥美羔羊、臘肉蔬菜,以及廖大夫用古法調配的清熱湯、怯暑散、壯陽酒——又瀉又補,聽上去似乎衝突,不過廖大夫拍胸脯說:「小人最精君臣佐使,陰陽調和之道,大人寬心,對身體定是有益無損的。」
這個夏天過得實在愜意,不過最使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幾名羌女。所謂蓬蒿叢中,也生芝蕙,我前此倒從沒料到羌中能有美女,她們雖然不如漢女白皙,雖然羊吃多了身上難免有點異味,雖然講漢話口齒不清,然而粗獷奔放,別有一番佳妙之處。我有時候不禁在想:設當初小馬介紹給蘇都尉的,不是襄武城中游鶯,而是這些羌女,恐怕蘇都尉沒命再去涼州就職吧。我當然和蘇都尉是不同的,我不會整天躺在榻上和女人纏mian,閒來總要出去騎騎馬,射射獵。床笫之事雖樂,不是人生樂趣的全部。
我既然不在襄武,想必老馬、水缸他們定然也放了羊,事情推給下屬去做,自己可以肆無忌憚地摟錢、喝酒、八卦、玩女人。最忙的是嚴岸,各處送來的公文都要由他簽收,再整理好呈遞給我處理,我有時候犯懶,就讓他坐在榻前念誦,而自己只是搖頭或點頭表示意見,具體措辭,全要他自己斟酌,斟酌好了無獎,斟酌差了還會遭我的喝罵。我偶爾也會覺得有點對不起這個老朋友,不過抬眼看他現在那副窩囊相,心裡總會冒出一句話來:「活該!應有此報!」
一呆呆到六月,朝廷突然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原來本年二月間,司馬公讓天子下詔,升任諸葛誕為司空,征他入朝,諸葛誕心裡一慌,乾脆投降了東吳,起兵謀反。於是司馬公大起東西兵馬,還裹上太后、天子親征,準備一舉解決淮南問題。
嚴岸結結巴巴向我誦讀邸報上這條消息的時候,我正摟著個羌女躺在榻上,聞訊直跳起來:「呀,這小子竟然動手了!」當初得知徵召諸葛誕為司空的消息的時候,我還感佩司馬公真是寬懷大量,不但不罪諸葛,反而賜以高官厚祿。不過當時我也琢磨過,異地而處,如果我是諸葛誕,會不會接受這道詔命呢?考慮的結果是:死也不能入朝,不能被削奪兵柄,任人魚肉!不過抗命歸抗命,手握重兵鎮在外藩,司馬公再權勢熏天,也不能拿你怎麼樣。造反的念頭我是從來沒有過的,這種魚死網破的損招,也只有他清談慣了的諸葛誕才會使。世事往往如此,越是老實人、廢物點心,逼急了越是不計後果,會使出讓人瞠目結舌的殺手鐧來。
於是我匆忙整理行裝動身,連夜趕回襄武,乃至於鍾愛華要在兩天後才匆匆跟回城中,還問我:「那幾名女子,還要送來服侍大人嗎?」我毅然地搖搖頭,倒不是因為自己玩膩了,而是估計最近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有這種餘暇。淮南兵馬眾多,司馬公聚攏東西將兵討伐,說不定會要我隴西也出一份力。況且,諸葛誕之反不是孤立的舉動,他外聯了吳人,吳人就有可能再聯結蜀人,姜維說不定會趁機再圖上隴——這後半年肯定是安生不了了,我還哪有心情玩女人?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到襄武才第三天,司馬公的鈞旨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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