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坎水之中,雙手都被緊緊按住、動彈不得,既掐不得劍訣,也使不了丹劍。
身上寒冷,虞采泠只覺那遭雷擊的酸麻和動不得的無力一併湧上心頭,似乎自上山入宗起,她就未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模樣。
截濘宗內,虞采泠自上山之後便穩坐新一代榜首,縱然派中不乏些心存不服的同輩,但這二十三年間,也未曾有人同自己接近。
甚至不少師叔於劍心一道上,都比不得自己清明透徹。
別人說起了虞采泠的名頭,都說她是先天的劍體,是真正的修道種子,合道只需時間歷練、圓滿也不是似乎是個必然。
但只有虞采泠自己知道,所謂的劍心澄澈、劍道通明,最開始只來自於個小乞兒對死亡的恐懼。
虞采泠並不早慧。
時至今日,自己五歲之前的記憶大多已然模糊不清了,只散做了些細小片段。
長街大雪、日落生煙、大河濤濤、荒原縱馬
在時間的沖刷下,甚至有了幾分詩情畫意——可如果將個小乞兒置入其中,那這詩情畫意之餘,則免不了多幾分殘酷。
而虞采泠,便是那一幅畫卷之中,角落裡格格不入的小乞兒。
長街大雪時瑟縮在角落,日落生煙時滿腹仍空空,大河濤濤乘孤舟不知向何方,荒原縱馬時被抱在懷裡逃竄。
同宗同輩尚且在憊懶廝混,虞采泠卻已經對大道有了個自己的認知——大道,不死也。
雖然這個概念來得稍微有些偏頗,但卻也支撐著她一路走來,成了如今的模樣。
別人修行為名、為利、為長生。
而虞采泠卻是為了不死。
怕自己再回了那個小乞兒的模樣,在一場大雪之後就橫死長街;怕自己再成了個小惡鬼,遍地炊煙時腹中饑寒;怕自己再如同無力的孩童,身在一艘不知去往何方的船上;怕自己再變了嬰孩的形狀,被人抱在懷裡於馬背上顛簸奔逃。
宗內師叔夸虞采泠劍心銳利,卻含悲憫。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悲憫,卻是自己經歷過了一番險死還生後,再也洗不脫的烙印。
別的少年英才有所得,便免不了志驕意滿,甚至心中篤定「大道不過如此」;而虞采泠稍有所得,心中還未生幾分歡喜,就已然有了「此番還不夠」的思量。
故而較之同輩弟子,她自是勇猛精進,於修行路上少有掛礙。
別的宗門弟子平日裡修行之餘少不得賣弄戲耍;但虞采泠修行之餘也更願意潛心研究,閱讀經典,只為了更多知道些這大千萬象。
但此時此刻,她正被個不知名宗門的同輩,用個自己不知道的法門,壓制在了坎水之中。
冰冷之意傷不得虞采泠身體分毫,但這遍體生寒的滋味,卻讓她道心戰慄。
直至那離火收在了她的脖頸,這一番戰分了勝負,面前名叫丘知鴻之人告一聲抱歉、將她拽出坎水,虞采泠這才堪堪回過神來。
輸了嗎?
丘知鴻還在絮絮叨叨,似乎剛剛一戰令他收益頗多,明明那調息香爐已然燃起,他卻毫無休息之意,只是嘴裡說個不停——可惜虞采泠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從生與死的大恐懼間恢復回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之意不由得在她的心底湧起。
剛剛那坎離二氣回收之前,按著自己的肉身分明已經屍變,若不是身在潛龍榜內,這丘知鴻早就身死道消了——魂魄成個孤魂野鬼,肉身做個殭屍魁魃,真是死得不能更死了。
誰家修行之人會學這般法術?
捨身合道?
若是合道須捨身,那又何必存意修行!
心中疑惑,虞采泠定定地看了丘知鴻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使這捨身法訣時,究竟是存了什麼心思?」
「你使這捨身法訣時,究竟是存了什麼心思?」
面對這問題,丘知鴻也被問得一愣。
又能存個什麼心思呢,自然是掐訣持咒,魂體雙分,勘破生死,意存犧牲!
可當他同虞采泠說起之時,這白衣劍修看向自己的眼神,卻是越發奇異了起來。
「你修行大道,難道不是為得長生麼?」
「自然是為了長生。」丘知鴻點頭道,「人生如朝露,去日苦何多。唯有行大道,渡苦方解脫。」
「問道既是為了長生,那你又如何勘破生死、如何意存犧牲?」虞采泠一雙漆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著丘知鴻,絲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疑惑,「我自可感應,此非口中僥倖,卻是心中篤定,方可催動此捨身合道法訣。」
果真是澄澈劍修,之前自己詢問了半天,卻一副恍若未覺的模樣,如今一張嘴,就問到了勝負關鍵之處。
這又要如何回答呢?
和她說「我自死過一次,雖不願死,卻也不畏死」?
確實太過荒謬了些。
沉默不語?
避而不答自是可行,偏偏丘知鴻如今魂體不固,還需多加休息,得靠她幫助自己抵禦幾個挑戰對手,以維護這頭名之位。
再加上之前交手之時,虞采泠風度翩翩,讓丘知鴻受益良多,故如今她既有問,丘知鴻也應有所答才是。
思來想去,他索性將這捨身合道的法訣由來講述了一番。
原來悟得此法的,卻並非是各派清修道士,而是些軍漢殺材,當年人道不興,大燕未立之時,隨太祖征討妖魔之眾雖有同道之修,卻也不乏道基未固的凡俗。
這些凡俗之眾道行有限,卻悍不畏死,他們所修道果非是為了長生不死,只願人道昌盛。
此即捨身合道,「懸首甘霖滌此世,見滄海時即見我」,說得便是其中緣由。
聽了丘知鴻一番解釋,虞采泠漆黑的眼眸之中,疑惑之色卻絲毫未減,她定定地看著丘知鴻,半晌之後才搖了搖頭:「我也曾讀過史書,也聽聞捨身棄魂成旌旗、璧州鎮天斬鯤鵬的典故,但典故終究只是典故——你卻篤定得如親眼所見一般,這又是何故?」
丘知鴻聞言一愣。
「我自幼在截濘宗內長大,所見修士卻應比你多過不少。」她不待丘知鴻回應,便繼續開口道,「各家修士於生死一事,固有豁達之輩,卻未有主動尋死之人,史書上有所記載,你便信了麼?」
說到這,虞采泠漆黑色的眼眸之中,終於再次多了些靈動色彩。
「此番你的確勝了我一籌,但這捨身合道法門,終究是背離了大道的左道旁門。既是修行中人,自應求那道與天齊,捨身定然合不得道!」
說著說著,虞采泠的聲音已然越來越快,語氣之中竟隱隱多了幾分悲憫意味,直聽得丘知鴻目瞪口呆。
「你或是應該少讀些史冊典籍,多見些人情冷暖,免得空信了那虛妄之語,以至一朝神魂盡散、身死道消!」
「須知魂體方是道根本,沒了魂與體,那便也沒了朝天大道。」
「沒了魂體、不求長生,和那妖魔鬼怪又有何分別?」
「」
「」
丘知鴻起初還道是她被自己這捨身法訣擊敗,心中存著幾絲不服不忿,故而才要在嘴上勉強挽尊一二,可聽得多了,他卻察覺到了其中頗有不對之處。
似乎這虞采泠發自真心認定,修士不論何時,都不應捨身合道!
眼見得她言語不似作偽,丘知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你自是截濘宗內高徒。可若有一日,截濘宗遇個遮天妖魔,要吃盡了這滿山弟子,護山陣法無用之際,你可願舍個身死道消,以圖遲滯它片刻?」
「若是截濘宗的護山法陣都與它無用,那我就算舍了身魂,又能如何?」虞采泠眉頭微蹙,哂然一笑,「道友卻是妄想了。」
丘知鴻張嘴想問一句「你可否願捨身棄魂成旌旗,同眾多弟子一道,讓宗內器修以身鑄杆、以神煉旌」,但瞧了虞采泠面上的模樣,他最終卻未能問出口來。
隱隱約約間,他仿佛抓住了幾分虞采泠言語之間的關竅。
這位虞采泠似乎篤定了於修道之人而言,問道長生即是唯一所向,捨身合道本身就是邪典。
這倒是有意思了。
他有心再說幾句,可惜眼見著爐中檀香將要燃盡,最終只能勉強拱一拱手,說一聲「受教了」,便眼睜睜看著虞采泠離開了這一號法壇。
似乎截濘宗那個叫薴薴的綠衣劍姬手段還算不錯,告辭了虞采泠之後,丘知鴻調息了半天,卻始終沒有挑戰者前來。
終於勉強振奮了身魂,將捨身合道的代價清除了一二之後,他這才有機會收了地上的茫茫坎水,然後仔細觀察起了面前這一方法壇。
之前只是匆匆一瞥,見了花草山水,便和虞采泠多番交手。
如今閒暇下來,仔細看時,丘知鴻卻發現這法壇之內的布置,卻應是和之前自己所歷風花雪月四關有不小的聯繫。
一灣水波自法壇而過,兩側儘是黃沙鋪就,若是在此攪動一二,即可得到那風沙肆虐、大河滔滔的模樣。
而在水一方,花叢之內各色芬芳也是爭奇鬥豔的模樣,卻和差點讓丘知鴻雙目迷離的花海有幾分相似。
花海所連,那一方假山內洞天曲折,也不知是使了個怎樣的法訣符籙,竟營造了一方雪色風景,於方寸之間頗有幾分蒼茫寂寥之意,看得丘知鴻不住點頭。
至於那假山之上,則擺了些木雕石刻,丘知鴻一一看去,終於在那一眾擺件之中,見到了個核桃殼所制的玉宇瓊樓,和那赭袍道人繪畫之處一般無二。
一路看來,那風花雪月四關,竟不過是這一號法壇內的山水之間的模樣!
思及此處,丘知鴻只覺心神俱震。
雖然自小在烈英觀內長大,也見過了自家師父丘玖不少術法手段、體器英姿,但那些手段較之面前這野馬塵埃的觀感,卻差異巨大。
也不知那第一個入了法壇之人,是否是自這假山之上而來?
這潛龍榜內手段,果然是個非比尋常!
而就在丘知鴻心中頗有感慨之時,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鐘磬之聲。
與此同時,這院落之中猛然出現了個身影。
「誰是守壇之人?快些站出來吧!」那道人乍入了這法壇,便大聲吵嚷、咋咋呼呼,「你也是運氣不俗,止敗了些笨拙之輩,便暫時得了這第一的位置——如今道爺來了,你自應退位讓賢了罷!」
丘知鴻抬眼看去,先見了一道紅色光芒沖天而起,仔細看時,卻是一件法袍。
原來是冤家路窄,這來此挑戰自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在籙鼎司內有著一面之緣、曾經陰陽怪氣自己的那個霜辛劍派赭紅色道袍的逗哏修士!
正好,正好。
在潛龍榜內見了這廝,卻免了些後續教訓他不便尋找的麻煩。
思忖間,丘知鴻整一整衣衫,便站起身來,從那假山後面繞了出來。
見了他的面容之後,那赭紅袍的修士也同樣心中大喜。
「虧得臨行之時,派中師長几次三番叮囑,說些什麼潛龍榜上無庸手——我還道這是個什麼龍爭虎鬥之地,卻沒想一路挑戰而來,所見之輩要麼是個駑鈍體修、要麼是個無力嬌兒,守在這一號法壇之內的,竟是個散修,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殺我也!」
說著,他便拔劍出鞘,向著丘知鴻擺了擺手,繼續道:
「快上來罷,莫要耽誤了道爺的功夫,待我收拾了你這不知何處來的散修,我還需等那截濘劍宗的虞氏劍仙來交流一二,若她被我師弟敗了,我恐失了些機緣啊!」
言語之間竟是勝券在握。
見他如此模樣,丘知鴻只覺又好氣又好笑,本來心中還存著的些許憤懣瞬時便做了個煙消雲散。
如此無知修士,自己還記他幹嘛?
下一刻,只見丘知鴻輕輕搖了搖頭、揮了揮手,那地上溪流便猛然泛起浪花,成個水蛟模樣,徑直向那修士纏繞而來。
「來得好!」
那逗哏修士一揮長劍,剛要掐個御劍法訣,就被那水蛟一口咬住了手腕向水中一拽,就被連頭帶腚一起,濕淋淋地扎到了溪流之中。
狼狽之間,他隱隱聽見了一個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友如此急躁,應須冷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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