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美上主,全能神明,宇宙萬有君王……」
朝鮮一處普通的鄉村小屋內,一身朝鮮族農民短衣打扮的李承薰正在布道。他穿著一身都已經被灰塵染成了土黃色的粗布白衣,朝鮮人傳統的短上衣,加坎肩,家下穿褲腿寬大的燈籠褲。可一丁點都不像一個神職人員。
兩班出身的李承薰,五天前還在平壤城中穿著一身從四品官袍,是威風凜凜的李大人,但現在看,除了肌膚白淨,不像吃苦耐勞的下層農民外,穿衣打扮和身形舉止怎麼看就是一地地道道的老農。
人都是會偽裝的。
而李承薰的精神卻極為亢奮,鼻頭和面頰都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布道集會的機會來之不易,尤其是今天還到了那麼多的人,作為現任組織的帶頭人,李承薰很欣慰,很激動。
這是一處傳統的朝鮮鄉村小屋,頂多二十個平米麵積的臥室里足足湧進了十六七個人,這幾乎是整個樂浪省以平壤為中心區域內所有的一神信徒了。他們用虔誠與尊敬的目光看著李承薰,看著李承薰手中經書和十字的神情狂熱得似乎是殉道者一般。
這就是現今樂浪、安東兩省區內唯一的一神教組織『明道會』了。
發起人之一,就是此刻被一干信徒圍在中間的李承薰。
作為一個兩班貴族子弟,李承薰是受到朝鮮派往滿清時期之中國的使節帶回《一神實義》等一神教書籍產生的「天學」風氣影響而接觸一神教,在場的所有人起源幾乎沒有區別,全都是閒得蛋疼的人。
而且他的夫人,也就是丁載遠的女兒,也多多少少接觸過一神教。丁載遠在那時的朝鮮就以研究『天學』而出名了。
後來山河破碎,朝鮮再派多撥使臣出行中國,李承薰受天學研究者李檗所託,藉由隨擔任第三次使團書狀官的父親李東郁前往南京的機會,隨使團前往南京以接觸在南京城內的一神教傳教士,藉此取得更多有關一神教的知識。當時朝鮮黯然無光的前途不知道讓多少人傷心欲絕,內心中毫無一絲光亮。而這恰恰就是信仰傳播最為有利的時候,救贖一顆充滿『絕望』的心靈,所得到的往往就是一顆虔誠無比的聖心。李承薰就是如此。他在南京一神教堂拜訪了耶穌會會士顧拉茂,學習了一神教教義並在他手中接受洗禮,聖名為伯多祿。可以說是朝鮮史上第一位正式受洗的一神教信徒,之後,他將大量的一神教文物、書籍、聖像運回朝鮮。
可是這大局勢變幻的太過迅速了。
李承薰在朝鮮的傳教活動還沒進行幾天,剛剛見到成效,整個朝鮮就不復存在了。然後進入陳漢時期的朝鮮,各方面受限制的制約就太對太多了。
時到現在,一神教依舊不被教會管理局認可,也就是說,這種情況下的一神教『傳道』行為是違法的。
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很難想像一個出身兩班權貴的貴族子弟怎麼就痴迷上了一神,李承薰在困境面前不僅沒有偃旗息鼓,然而愈挫愈勇,還主動的同李檗發起了明道會,這名字是取自過往中國秘密的一個傳教組織『道明會』,可以說是冒著天大的風險,始終在進行著秘密的傳道活動。
之前他趁著休假的機會,從平壤城喬裝打扮,悄悄前行到這個活動聚集點,一路上他的臉色都是始終蒼白的,那是因害怕引起的。傳播一神教,這被抓住了之後,罪過可不輕。
最初的時候他與李檗,一南一北,李承薰去年還是在安東省境內的。
然而明道會的活動已經引起了警察和情報部門的警覺,一些同道被抓捕下獄,比如李檗。其中有些人變節投靠了樂浪政府,供出了一些自己所知道的教友,而有些堅貞不屈的人則被罰勞動改造,也有人說是被秘密處決了。
反正那些被抓後的人,他們都沒有再出現在公眾面前。這給很多人以極大的恐怖。
朝鮮最先接觸到『一神』的人,幾乎全部是兩班貴族,最先成為『一神信徒』的人,也幾乎都是兩班貴族。這些人的意志力高下很懸殊,說不定最初的時候還以為是趕時髦呢。但殘酷的現實讓很多人清醒。還好明道會人員的具體名號只有極少數幾個高層才掌握,比如樂浪的教友名單就是李檗一手掌握的,他還知道了一些安東明道會高層的名單,但李檗絕對沒有背叛明道會,否則明道會就已經被連根拔起了。
所以,因此而造成的損失也不是毀滅性的。很多人都以『聖名』來參加活動,就算有叛徒也損失不大。
明道會的消息來源是很靈通的,可李承薰一直不知道李檗的現況。一種白色恐怖的高壓氛圍開始在明道會內部迅速瀰漫,無論是樂浪,還是安東。
隨著時間的推移,明道會人員內心中承受的壓力越發的重大。一些人不敢面對這種危險,他們選擇了退會。可是只要還堅持著的,那都是明道會的鐵桿中間,那都是一神的虔信徒。
他們即使惶惶不可終日,也依舊堅持著自己的信仰,但另一邊卻也被這種危險而又刺激的地下行為折磨得快要發瘋。
很多人都羨慕丁家的待遇,丁載遠老早就暴露出了自己同一神教的密切關係,早年出使中國的時候,他就跟陳漢手下的耶穌會勾勾搭搭,如此到了一切攤牌的時候,他反而沒有危險了。
卻不像現在的他們,如果身份暴漏了,首先官府會以參與『邪教』傳播和非法集會罪來定他們的罪,然後他們的家族也會在官府的檔案上被標記記錄,成為遭受壓制和打壓的對象。
整個家族都會因為他們而遭受慘重打擊。
除非有朝一日,一神教能夠被教會管理局所容納。
但是一神教從滿清時候遺留下的問題至今都還沒有解決,陳皇帝雖然不跟康麻子一樣,自認是儒家大護法,多次巡視孔府,但一神教玩『不敬祖先』這一點也無疑觸到了他的底線了。
因為陳鳴覺得,華夏文明的核心那就是一部祖先崇拜史。
華夏幾千年來形成的傳統,華夏幾千年來鑄造的精神,就是歷史上那些被銘記的一個個『先祖』。
他們的身形出現在正史中,出現在野史中,出現在神話傳說中,出現在民間故事中,他們的名字被無數人所尊崇,這個名字本身所代表的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具體的精神,具體的力量。
這就好比關二爺,甭管他是怎麼上位的,在後世,在中國人中,提起來二爺,那就意味著『忠義無雙』。
而如果如一神教這樣,一切歸於上主……
呵呵,那中國還是華夏嗎?
不管是從陳鳴骨子裡的憤青,還是他本身的權利價值,本身代表的利益,那都不可能允許這一點。
作為一個皇帝,統領著中國這個好造皇帝反的民族,真的有些亞歷山大,是不能有一點馬虎的。
在中國的世界,沒有上主和真神。
開始世界的是盤古,是他雙手揮舞的斧頭,撕開了宇宙的混沌!
中國一切的神話傳說都源於那個屹立在天地間的『人』,頂天立地的『人』!
盤古不是上主真神,他是會死的。
但他的死造就了這個世界,雙眼化為日月,錚錚鐵骨化作了撐天不周!
這種感覺跟某個說:要有風!要有光!的神,是完全不一樣的好伐。
在東西方的神話傳說上,彼此都有洪水滅世,西方人是在上主的幫助下留下人類的火種,東方的人卻是大禹自己鑿山開路,三過家門而不入,最終安濟天下。
東方的天破了,都是自己鍊石頭來補;在天帝的面前,斷了頭的刑天雙乳左眼,肚臍當口,揮舞著巨斧依舊在戰鬥。
火是鑽木得來的,草藥是一口口嘗下品出來的,天上的太陽也能射下來九個,被大海淹死,都能作了一隻小鳥要誓把大海填平。
中國人敬畏天地,但從來不去害怕天地。
敬天法祖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傳統,而被中國師法的先祖都是那些人呢?那就是上面的那些人,所以他們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能『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一神教在這一點上搞不清楚,他們在這個時空的中國就永遠也發展不起來。已經把握了時代的脈搏的東方是不會再給西方機會,讓他們雄冠地球,任意宰割東方的。
誰敢說後世在日韓流傳的一神教沒有政治軍事的buff加成?
這一點上,正教倒是比羅馬的一神教教廷更有優勢一點。以拜占庭帝國為例,那裡的傳統就是君主能自己較好的控制教會、任命牧首。
陳鳴在後世的網絡上,甚至看到過一些正教徒的文,用春秋大義證教義的有之,用程朱理學解教父著作的有之,用唯識論論述三位一體的有之,調和祭祖和一神教的有之。再者正教向來不和政府明著作對,如果正教傳如中國,「先覺者聖孔孟大教堂」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正教於科技、實力上就不如人了。
但眼下這個時代,正教根本就沒有傳入中國的機會,一神教的問題始終懸而未決。嚴酷的局勢讓這裡的每個人都不得不小心,但在場的人全部是虔信徒,似乎沒有人打算放棄自己的信仰。
如今朝鮮的人均生活水平在不住提高,現任官府在民間的威信與日俱增,而對地方和鄉間的控制力也在越發的根深蒂固。明道會的傳教活動不僅不見起色,還要防備著被人告發。很多人都不敢輕易的對外擴散組織,而潛移默化又是需要很多的時間的,以李承薰為例子的一批人,最缺乏的卻又是能自由支配的時間。
很多明道會人員都是如此。
因為在這個時候能夠成為一神信徒的人,幾乎都是不愁吃喝的人,都是如李承薰這般的人。因為他們不需要為生活去辛勤勞動,才有那個多餘的時間來研究神學。
這就好比原時空位面里中國最先接觸馬教的那一批人,沒有一個是正宗的泥腿子出身。
而且現在的朝鮮,佛教煥發了新的活力,之前幾乎沒有流傳的道教也湧入了進來,再加上下鄉工作隊和文藝團體,精神生活還是很充足的。真的沒有明道會這個生活在黑暗中的小老鼠翻騰的餘地。
李承薰還多多少少能知道一點中國大陸的情況。那裡,一神教的情況也很不美妙。普通底層老百姓的信仰也就那麼回事,如果周圍沒有一個良好的宗教氛圍(被士紳地主們敵視),周遭還有很多誘惑(比如改信得優惠)的話,這些人遲早會墮落到落後粗野的多神教的懷抱中去。
因為絕大部分的教民對比起上主,都更關心自己這個月能掙多少錢,下個月又能賺多少錢之類的瑣事,根本沒有精神方面的追求——他們如果還有力氣和精神的話。
這一切都令李承薰這個虔誠的信徒極為憤怒與傷心,可惜他們都有家人累贅,否則這些人寧願離開朝鮮,換個地方,就算不出『國』,兩京、廣州也都比朝鮮的信仰氣氛要寬和。
現在的朝鮮對於上百萬原來的底層百姓來說,那就是天堂。這裡生活富足、治安極好,沒有貴族的壓榨盤剝和肆意凌辱,沒有戰亂暴動,不再唯『血統』是舉,官府『公平』地給了每個人學習考試的機會,即使沒能進入正軌的學校,也可以到夜校和宏志班去學習。
後者是文教部新推出的一個舉措,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學生離校之後,課本、教室可以空出來供失學兒童們來使用,後者學習的知識很基礎很淺薄,但這是一個寶貴的機會。
朝鮮雖然人口少,但他們總體的識字率也不比原先滿清統治下的中國高了。
只有李承薰這些忘祖背宗的人,才能在這裡感受到濃重的壓抑氣息,才能生出要逃出這個『人間地獄』的心思。
「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讚美上帝!
有愛的地方是天堂。上帝就是愛。上帝福佑的人,心中有正能量,品格高行為好,生命豐盛堅強。人活著不是單靠物質糧食,福薄的無法吃。無形的生命財富決定一切。靈魂得救是根本。擁抱上帝,就是擺脫陰間的牽引。人生客旅,上天堂好過下陰間。上帝是創造天地萬物的神。信靠的人,天大福分。……」
讚美詞的吟唱聲中,這群人結束了自己的聚會。
李承薰穿著老農的衣服,頭上戴著一個斗笠,背上背著一簍子山上的堅果,還有些草藥,低頭避開大路,走小道向著就近的一座鎮子奔去。
這是朝鮮時代的一個縣城,現在變成了一個小鎮,但一樣有官府。
戰爭摧毀了這裡的一切,可才短短几年時間,這兒的民生就又已經煥發了勃勃生機。
李承薰在這裡有一個隱蔽的據點,在那裡他可以重新變回從四品官,坐上馬車直接奔到他位於平壤城外的一處別院,路上不管有沒有被人發現,那都無所謂。
畢竟他的確切身份很多明道會的自己人也不清楚,在明道會裡,他是伯多祿,可不是李承薰。
陳漢的官兒非常多,明道會的人又分布很散,平壤這兒的班底本身是李檗打下的根基,李檗是十分信任他的,在丟官下獄後,李承薰以舊日朋友的身份去探望李檗——這樣的人並不知他一個,拿到了李檗發展出的人員名單,重組了平壤明道會,實際上也可以說是樂浪明道會了。
李承薰就一直在用伯多祿的身份在面對著他們,儘可能的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李承薰看不到光明的未來,聖光想要普照東方,太難太難。
但作為一個虔信徒,在黑暗中默默堅守,等待著光明有一天的到來,那也是一種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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