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呀!你可得給我做主哇——!你再不讓老疙瘩回來,我們家的日子可就沒發——過——啦!哎——呀!我的命好苦——哇!」草兒二娘操著山路十八彎一樣的哭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撞開草兒家的木板門。她的身後,跟著郝所長和他的隨身警務。
王老爺子正在炕里坐著,他放下手裡的《黃帝內經》,摘下老花鏡。警察越來越精明,進村兒都不鳴警笛了。
「爹——呀!老二被警察給抓走啦,警察說了,你得拿老疙瘩去換,你說這可咋整啊——!」草兒二娘哭聲拉得老長,傷痛欲絕的表情似乎到了世界末日。
郝所長摘下軍帽,「老爺子,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上邊兒抓得緊,村子小你可能都不知道,從今年八月份兒開始,全國都在嚴抓嚴打,我這片兒就這麼一個案子還沒著落。最初接到群眾舉報的時候,我還尋思拖拖,民不舉官不究,他可好,偷起來沒完沒了。老人家你給王鋼捎個信兒,讓他回來吧。他現在回來,興許判得還能輕點兒,要是再跑下去,罪可就更大了。你總不能兩個兒子都不要了吧?」
王老爺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郝所長,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兒,一晃小一個來月我也沒見著他。你把老二也抓去,這不明擺著不讓我們這家人好了麼?」且不管老二怎麼不讓人省心,也不管老二怎麼不孝順,有他在家,好歹他那一家人是完整的。這突然之間就給抓了進去,七狼八虎的沒了個能管住的,那一家人還不得亂套?
「他就在大東屯,有好幾個人都說看見過他,他出都不敢出來,還能指望給你養老哇?老二不在家,我們這一大家子人可咋過呀?爹你不能偏心成這樣,老二咋就那麼不招你得意?你寧可把老二送笆籬子也保老疙瘩?我的命好苦哇!哎呀!這日子可沒發過啦——」草兒二娘越說越激動,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大哭一邊拍打著自己大腿。
「老爺子,你就給他捎個信兒,你要是再包庇他,可就觸犯了法律了。你要是再不配合,我只能把這個案子移交縣公安局,我管不了,有人能管。再說,王鋼犯的也不是死罪,回來只要態度好,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能有多大事兒?老爺子你趕緊讓他回來吧,他不回來,你家老二就不能出來,你掂量掂量,哪頭多哪頭少?」郝所長軟硬兼施。
王老爺子看了看郝所長,又看了看哭的稀里嘩啦的二兒媳婦,無可奈何的眼神移向窗外:「信兒我按你說的捎,回不回來我也拿不準。」
老爺子剛一松嘴兒,口信兒就像長了翅膀似的,沒用上一天,就傳過去了:「八路,你爹托人兒給你捎信兒說是病了,讓你趕緊回去一趟。聽說,聽說你二哥被抓進去了。」
二哥被抓進去,到沒讓草兒爸有多意外。這是鎮上派出所經常使用的手段,抓不著主要責任人就抓個最親近的人先擱那墊著,實在抓不著,用不了多久就放出來了。
讓草兒爸的心直翻個兒的當屬自己的老爹。草兒爸手腳是不老實,可是孝順卻也是出了名的。八十多歲的老爹突然病了,這還了得。他知道老爹一定是跟著自己上火了,現如今錯已經釀成,改,不也得用時間來證明麼!
草兒爸定了定心神兒,騎上自行車,終於還是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但是不回去看看老爹,心裡又實在是惦記。他祈禱著,祈禱老天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若是這次讓他能夠躲過此劫,他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一輪紅彤彤的夕陽,把地平線上連綿起伏的深藍雲海塗上了一抹一抹的淺粉。水彩畫一樣的天色倒映在地平線深處的嫩江里,一塊兒一塊兒的浮冰在五顏六色的江水裡相互撞擊著。落群的白鷺收攏了翅膀,蟄伏在葦草深處,偶爾發出一兩聲鳴叫。
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坐在自家火炕上,喝著香噴噴的苞米茬子粥。「咕咕咕」的喚雞聲由近及遠,漸漸消失。夜色,不知不覺降臨了。老張家的大黃狗繞著自己的陣地轉了幾圈之後,捧著一塊大骨頭趴在了自家門口。大黃狗並沒有急著啃完這塊難得一見的大骨頭,它時不時的抬起黑黑的鼻孔朝著空濛的夜色嗅了又嗅,藍得發亮的眼睛嘰里咕嚕地轉動著。
「爺爺,我要上廁所。」天剛擦黑,王老爺子就把被子鋪好了。草兒收拾起書本,跟爺爺打了聲招呼。
「去吧,拿上手電,外頭黑。」王老爺子和衣而臥。
「不用手電,月亮出來了,不咋黑。」草兒邊說邊推開了屋門。
農曆十月,還沒交九,真正的冬天還沒來。清寒一抹,月華如霜,籬笆牆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在幽靜的夜色里變得極其迷離而憂傷。
繞過西房山頭,高牆下的一個一個小隔斷腳下都生著黑戚戚的影子,在銀色的月光里顯得神秘莫測。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席捲而來,最裡邊的隔斷是廁所,草兒加快了步子。
「嗖」的一聲,在廁所牆邊兒上,一個黑影如離弦的箭一般一閃,轉瞬即逝,隱進了牆角的陰影里。那黑影手裡分明抄著什麼傢伙,是槍麼?是!草兒一把扶住房山牆,腿一下子就軟了,險些癱坐在地上。她顧不上去廁所,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進屋。一進屋就鑽進了爺爺被窩,她一把拉過被子,蒙上了頭。
王老爺子半閉著眼睛,正在咀嚼滿腹心事。
「爺,外頭,有警察。」草兒躲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王老爺子呼地瞪圓了眼睛,心裡咯噔翻了一下:「完了!」他原本以為這兩天要是老疙瘩回來,自己就勸他去自首,可是,警察都圍著自己家呢,明擺著是要抓住他,還能給他自首的機會嗎?老疙瘩要真是被抓住了,這不是自己把自己兒子給送進去了麼?唉!
老爺子嘆著氣,眉心扭成了一個大疙瘩。額頭上的皺紋全部堆積在了一起,汗漬漬地汪成一片沼澤地。老爺子後悔了,後悔不該給老疙瘩捎這個信兒。
人,再怎麼分得開大是大非,在關鍵時刻,那可也是骨肉親情,無論如何都是難割難捨。事到如今,四面楚歌,八面埋伏,事情已經沒有了可以挽回的餘地。王老爺子閉上了眼睛,他只能在心裡暗暗祈禱著,祈禱老疙瘩最好是別回來,可是不回來,老二咋辦?
「聽天由命吧,該他自己承擔的罪過,誰也替不了。」王老爺子探了探身子,從炕沿下拉住燈繩。
「爺,別關燈,我怕。」 草兒貓一樣蜷縮著身子,從被子裡飄出來的每一個字兒,都冷得直哆嗦。
「咯——吱——」,木板門輕輕地響了一下,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閃進來。「爹!爹!睡沒?」一股涼氣隨著小心翼翼的聲音竄進屋子。
王老爺子一翻身坐了起來。草兒的小腦袋瓜從掀開的被子裡露出來,她一把拉住爺爺的衣角,半跪著爬起來,藏在了在爺爺身後。被子在草兒的肩頭隨著緊張急促的呼吸,一上一下起伏著。小小的心,縮成了一團兒,她的上下牙齒又開始「咯噔咯噔」不住地打冷戰。
王老爺子一掃平日的威嚴,眼神兒恍惚而又焦急,語調里充滿了擔憂:「你!你——!你吃了沒?」
草兒爸把軍用背包放在炕梢,他摘下沒有五星的軍帽,拍了拍帽沿兒上的輕霜,「爹,你好點兒了嗎?」
「我,——,唉,好了。你,你,……吃了沒?」王老爺子竟然斷斷續續的把剛剛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老爺子恍惚不安的眼神兒飄向窗口,可憐八十多歲的老爺子,到最後還是下不去恨心。「外頭有埋伏」——他的這個意思,有心表達,卻不能說。
草兒雖然冷得要命,卻是看懂了爺爺眼神兒里的焦慮。她扯著爺爺的衣角,戰戰兢兢地往爺爺身邊兒挪了挪。她緊緊地靠在爺爺咯吱窩下邊兒,小小的心恐懼極了。她不敢想,外頭都是拿著槍的警察,即使自己爸爸現在就往出走,還能走的出去麼?
草兒爸似乎沒有注意到老爺子的表情,他把軍帽放在背包上,居然脫鞋上了炕。拽過一床被子鋪上,他伸手拉滅了燈:「爹,我吃過了。今晚不走了,在家睡。」
月亮升起來了,清亮清亮的月光,把小屋照得通亮。
草兒爸躺在炕上,屏著呼吸。進門之前,他觀察過,院子周圍沒有警察,可是老爹的表情,分明是外頭有埋伏。如今,自己被困險灘,只能伺機行事了。
王老爺子坐在那裡一動也沒動,清亮的月光把他的輪廓鑲上了一圈銀邊兒,像一尊雕塑。草兒藏在老爺子腋下,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屋裡屋外沒有一點兒聲響,整個世界安靜極了,安靜得幾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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