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得見天兒上他左老二家去牽馬,沒嘴兒到時候還得看那馬的臉子,整不好再踢我幾腳。」草兒二大爺的意思是這馬你擱老左家就是個事兒,馬都認生,他使著不方便。
「那你說馬不放他家放你家行嗎?你會伺候嗎?兩天半不得餵掉膘了!放我這更不行,我和小草自己還不知道咋吃飯呢。你好好使,別老打它,它還能閒得沒事兒老尥蹶子咋地?!」油鹽不進的東西!王老爺子心裡狠狠地。
這王老二他也不動動腦子想一想,老爺子說的是幫著,他能讓你白幫麼?!
王老爺子恨也倒是很,不過他開這個會,無非也就是走個過場,至於結局怎樣,他早有定數。
左大老闆子抄著袖口,眼睛看著拴在園子籬笆上的棗紅馬,一句話也沒說。
草兒姑姑正一針一線地往草兒的新棉襖上訂按扣,也沒言語。
「爹,我也是當東家的人,你說這事兒我懂。放他那就放他那,不到半匹馬,我也不願意操整個心。」王老二把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的鉛筆,用大拇指一推,又別再了耳朵上。他知道他就是說破了嘴皮子,馬也不可能放他家。
「唉!老二,你種地錢是不不夠?」王老爺子把壓住眉頭的圓頂帽子向後推了推。
「我手裡有沒有錢你還不知道麼?九十畝地,擱啥下種子,我還沒琢磨呢。」都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位王老二,他是既無遠慮也無近憂,從小到大就沒為啥事兒上過火,他常說通天的大道路千條,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你那三分之一的馬,我出比正常多一倍的價錢買下來行不?這點兒馬你既然不願意操心,賣了它,你用這錢好種地。」既然老二不願意跟自己在一塊兒,自己也沒必要和老二牽扯在一塊。一刀切,切開了就少了糾纏不清的是是非非。
「成!」王老二連個喯兒(ben er一聲 兒音。打喯兒:說話接不下去,中途停頓。)都沒打,就一口應承下來。在王老二眼裡,錢,高於一切,有錢就有了一切,那三分之一的馬,趕不上現錢好用。
左老闆子的眼神兒亮了一下,嘴角彎起一抹不易覺察的笑。
王老爺子把錢當著閨女和姑爺的面兒,一分不少地點給了老二。王老二就認得錢,手裡拿著嘎嘎新的人民幣,走道都發飄。
看著二哥邁出門檻兒的背影,草兒姑姑把訂好了按扣的棉襖方方正正地疊了起來,「爹,我回去做飯,等草兒放學,一塊兒過去吃吧。」
「不去了,咱們商量一下我的地得咋種。」王老爺子一口氣兒把自己的意思和盤托出。老爺子的意思是:
一:自己年紀大了,不能上地幹活,老疙瘩也不知在哪,這三十畝地在老疙瘩沒要自己種之前就由左老闆子一家給伺候著。
二:打了糧食自己就要夠吃夠燒的,其餘的一點兒不要。
三:社裡要收的地稅還有畝提留等各種費用由左老闆子交,剩餘的糧食不管是賣公糧還是賣給誰,收入全部歸左老闆子。若是老疙瘩有一天想自己種地了,把地再還給他便是。
四:至於那匹棗紅馬,自己雖然有三分之二,但是這三分之二的所有權是老疙瘩和草兒的,因為自己是歸老疙瘩撫養,所以自己的任何東西都是老疙瘩的。但是老疙瘩不在家,那麼誰伺候馬也不能讓誰白伺候,等馬下了崽兒就歸伺候的人家。車馬都等有一天老疙瘩想要的時候,必須如數奉還。
別說這裡邊有這麼大的利益,就是沒有利益,老爺子讓白幫忙,還能不幫麼?草兒姑姑和姑父欣然同意。
社裡政策已確定,執行也很快,分完了東西就量地,幾天的功夫,社裡就把地量完分利索了。村民有了自己的地,家家都在興奮地規劃著。很多人就像是突然之間打了雞血似的,半拉子能用一隻胳膊挎著土籃子,滿村撿糞蛋子了。以前病病殃殃的也精精神神地出來放馬了。往地里送糞的車你來我往,大冬天就忙活起來,大鞭子一根兒一根兒的都甩得「啪啪」直響。每一個人都幹勁兒十足,滿面春風。
村里人一直都說「貓頭鷹進宅,無事不來」,沒見貓頭鷹進宅,該來的事兒也來了。大兵爸媽照顧的那對山東來的張姓夫妻一直病著的兒子突然死了,全村的人都停了手裡的活,幫忙打了一副楊木薄棺材,抬到亂墳崗子,挖個坑埋了。
左占海在社裡當打頭的時候,就已經把張姓老夫妻報上了五保戶,社裡多多少少給些補助款,再加上左占海和大兵家的照應,日子還過得下去。可是大幫哄的時代畢竟一去不復返,如今各家都有了土地,誰還能有多餘的時間照顧別人?眾人商議之下,最終把這對行動遲緩的老夫妻送進了鎮上的敬老院。
這邊剛一商議的時候,孫大個子的腦袋就像是削了尖兒似的從人堆里探出來:「賣地不?賣地,我買。」孫大個子如願以償的買下了老夫妻的三十畝地,這下,孫大個子更忙了。他盤算著,這三十畝地種好了,來年就買個手扶拖拉機,燒油的咋也比吃草的跑得快拉得多,冬閒的時候還能拉拉腳(拉腳:是指給別人拉貨賺錢。),有了錢還可以承包更多的地,發家致富,指日可待。
牆根底下除了老張還在曬太陽,再恐怕就是一幫還不知歲月的孩子們。老張曬太陽曬得有理,他說他那六個孩子替他把活都幹了。他還說有老婆有孩兒真好,吃穿幹活都有人管著,哪像六指兒啊!自從分完地,六指兒把地給了絕戶棒子大哥,自己個兒就跑大草甸子上骨碌去了。
「骨碌棒子慘(骨碌棒子這裡指的是光棍兒),骨碌棒子難,
骨碌棒子睡不著,半夜起來撓炕沿。
骨碌棒子苦,骨碌棒子怨,
骨碌棒子死在外,天寒地凍沒人埋。
得兒嗨嗨得兒嗨嗨哪了一呼嗨呀!」
老張叨咕叨咕六指兒就能來一段兒悠揚的二人轉小帽,一段兒字正腔圓的小調唱下來,便搖頭晃腦的跟那些淘氣小子說:小小子兒,說媳婦兒,生了孩子養老地兒!
孩子們都懶得理他,該玩什麼的還在玩什麼。他就看著孩子們的背影自己個叨咕著:有老婆有孩兒真好。
英子媽抓了兩個豬,一個殼狼(閹割了之後的公豬)一個老母豬。她逢人便笑,小瓜子兒臉兒瘦得一條條,一笑全是皺紋:「來年糧食多了,我就蓋個豬圈,養自己家豬羔子省底子錢。殼狼我到年就殺它,過日子俺可不能斷了油水兒。」
「殺豬請屯子人吃肉不?我就愛吃血腸,那味兒,嘖嘖!絕了!」老張咂巴著肥厚的嘴唇子,被滿臉肥肉擠到一塊兒的小眼睛一彎彎,差不多就成了一條線兒。
「媽呀,我得回家餵豬了,哪怕就是野菜我也得讓它吃飽了,餓著長得慢。」英子媽出名的小氣吝嗇,她壓根就不接老張的話茬子,一扭身兒風一樣消失了。丟下饞嘴老張,對著牆頭上的陽光,在拾糞拾到對頭的人堆里,眯著眼睛想像。
一天,兩天,三天,時間似乎淡化了人們的記憶,幾乎沒有人再有時間關心別人家發生了什麼。 每一家都有了忙不完的事兒干不完的活,人們聚到一起,嘮的嗑都離不開莊稼人有了地該咋過好日子。
學校里的孩子們偶爾聚成一群的時候,竟然也都在說著分社分地的事兒。草兒走路依然躲避著每一個人,她拼命的讀書做題。對於她這樣的孩子來講,除了這事她能做,又能做些什麼?
警車三天兩頭的就來村里突擊一次。每次一聽到警車響,不管自己在幹什麼,草兒都會滋溜一下竄到爺爺身後,小手扯著爺爺的衣角,滿臉的驚慌恐懼。
草兒爸趁著家裡沒人的時候回來過一次,這次回來他把自行車騎走了。王老爺子進屋沒看見人,他看見了炕上的東西,有酒,有蘋果,還有一套藕荷色的衣服。老爺子抄起拐棍兒就把炕上的東西全部掃在了地上。又紅又大的蘋果在地上翻身打滾地扭動著。酒瓶子打了,滿地的酒,一屋子直竄腦門子的辛辣味兒。
氣得渾身都哆嗦的王老爺子,有點兒頭暈,他一伸手扶住炕沿,慢慢地轉過身坐了下來。連著喘了幾大口粗氣,老爺子才看見那套藕荷色的衣服散落在一汪酒水旁邊。老爺子緩緩地彎腰撿起了衣服,心疼地撲摟著灰土。這是一套嶄新的孩子衣服,是一個當爹的給自己孩子買的。都是當爹的,可憐天下父母心,為啥孩子就不知道當父母的多麼希望自己的孩子都好好的?渾濁的兩行老淚,自老爺子的眼角輕輕滑落。
據說草兒爸其實也沒跑遠,就在另一個鎮子。他的同學朋友多,都是死黨,個個守口如瓶。他蹲過兩次監獄,並且當過兵,具有很強的反偵查經驗,警察想抓住他還真挺有難度。
放學回來的草兒,默默地把那套藕荷色的衣服放進了柜子。
草兒學會了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學會了用沉默無語來偽裝自己的堅強。
草兒恨自己的爸爸,恨他給這個家庭帶來這麼大的驚恐和恥辱。
草兒不知道,不知道這樣提心弔膽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窗外的小鳥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草兒多想自己也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啊!若是有了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是不是就可以跟著鳥兒們飛越千山萬水去找自己的媽媽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69s 3.720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