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塵早就知道西門望出自雪國人部落,此時自然明白,為什麼帝國東北邊軍在此次戰爭中會顯得這般溫柔。
西門望對待別的敵人卻不見得依然這般溫柔。
如今的許塵不懼西門望,但他不知道西門望回來後自己該如何做。
陛下在宮裡暗點,皇后娘娘在花樹前親自求情,並不是說害怕他這個六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風雨,只是不想讓這件事情把書院牽涉進來,不想讓西門望卸甲歸老的事情再生波折。
看來看去,許塵的復仇記都寫到了最後,除了最後的那個方法。
那個方法是師傅在松鶴樓露台上用棍子教給他的,大師兄在荒原上也隱晦地提點過他,他被囚禁在崖洞裡時也想過那個法子。
那個方法簡單而明確,充滿了力量,然而換個角度去看,又可以說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許塵表面陽光實則陰暗的人生觀。
站在暮春的都城街頭,許塵想著秋後的事情,時而熱血時而心情黯淡,全然沒有注意到一片雨雲正自北方飄來。
「請問可是小先生?」
許塵回頭望去,看見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謹行禮,男子穿著件普通的民服,但卻無法掩飾住身上那道軍人特有的肅厲氣息。
從去年春天開始,他就已經是都城城裡的名人,但真正見過他面貌,能在都城街頭把他認出來的人不多。
許塵有些警惕,尤其是因為對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將軍有請。」
朝陽帝國以鐵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橫掃六合,自然格外重視崇敬軍人,尤以四位大將軍地位最為尊崇。
鎮國大將軍,廝殺征戰數十年,戰功赫赫,替帝國開闢出無數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幾年來名聲極盛的西門望,也只能望其項背,無論從戰功資歷還是聲望來說,他都是帝國軍方第一人。
許塵知道這位帝國軍方勢力最強大的老將軍對自己沒有什麼好印象,具體原因他並不清楚,但他清楚遲早會和對方見一面,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是今天,沒有想到自己剛剛離開皇宮,便被朝陽軍方盯住了行蹤。
將軍沒有選擇在軍部,而是選擇在大道旁不遠的將軍府里與許塵相見,似乎表明這是一次私下的談話。
跟隨那名男子走入氣魄逼人的將軍府,許塵微微皺眉,被府里那些楊樹冷石所散發出來的肅殺氣息所激。
走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靜台處,他看見坐在案畔的老將軍。
老將軍沒有穿朝服,沒有穿官服,沒有穿盔甲,而是穿著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沒有種白菜,沒有磨刀,而是在捧著飯碗吃飯。
桌案上的飯菜很簡單,兩碗糙米飯,一缽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領許塵進府的男子悄然離開。
許塵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後拾階而上,走到老將軍身前微微鞠躬行禮。
老將軍說道:「坐。」
許塵掀起院服前襟,依言坐下,望向對面。
老將軍說道:「沒想到你這麼快便來,容我先把飯吃完再說,小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許塵低頭致意道:「將軍此言,令晚輩惶恐。」
老將軍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專心致志地吃飯。
老將軍頭髮花白,微黑的臉頰上滿是皺紋,身形有些佝僂,穿著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都城城裡隨處可見的閒散老頭兒,然而當他拿起筷子挾肉塊時,就像拿著一把長槍直刺敵將的胸膛,霸道之氣十足。
將軍雖然老了,但不是老將軍,將軍就是將軍,尤其是在面對敵人的時候。
五花肉汁拌著糙米飯,聞著有些香,吃起來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將軍吃的卻是極為香甜,花白的鬍鬚不時抖動,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響,就像是傳說中冥界那些魔頭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將軍吃飯的速度很快,如風捲殘雲一般,把案上的飯菜一掃而光,然後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許塵說道:「進食太快,又急飲茶,對身體不好。」
將軍靜靜看著他說道:「在我面前不用裝什麼。」
許塵沉默,於是不再裝晚輩,裝溫和,裝體貼。
將軍說道:「修行者應該出世,不應該入世。」
許塵沒有想到這場談話,竟是完全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前文,便直接進入到了最關鍵的階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來以為這會是一場漫長的談話,本以為這場談話就像是熬雞湯般,需要考較彼此的火侯,卻沒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鍋里的青菜便會變得焦糊一片,再也無法入喉。
「為什麼不應該入世?」
許塵沉默片刻後問道。
將軍看著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說道:「因為對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螻蟻,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來。」
許塵抬起頭,回視將軍平靜而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說道:「將軍替我朝陽征戰四方,也在塵世里打滾了數十時間。」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軍人。」
將軍漠然說道:「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許塵說道:「我也是軍人。」
將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嗯,算。你曾經是軍人,甚至是名相當優秀的軍人,但遺憾的是,你是軍人的時候並不是修行者。」
「這有什麼區別?」許塵問道。
將軍微微眯眼,看著他聲音微沉說道:「你若早就能修行,我一定會好好培養你,讓你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戰場是怎麼回事,於是便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些故事。」
許塵沉默片刻後說道:「不明將軍所指何意。」
「我看過你所有的檔案。」
將軍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一味冷漠平靜,「你確實是個不錯的軍人,但你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鬥,有修行者的戰鬥。」
許塵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時候便在渭城從軍,但朝陽勢盛,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帳王庭騎兵也不敢稍有挑釁,真正的戰事確實沒有怎麼經歷過,數年邊塞軍旅生涯,他確實沒有見識過修行者在戰場上的表現。
將軍說道:「世人都以為修行者很強大,但他們卻不知道,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著滔滔鐵騎之時,修行者同樣弱小不堪。」
許塵想著師兄這等強者,無法同意這等說法。
將軍似乎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冷冷說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強者,面對著漫天的弩箭和數千重騎的衝鋒,依然只有死路一條,這在戰爭史上已經被無數次證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麼?」
許塵搖了搖頭。
將軍說道:「因為修行者的身體太脆弱。除非能夠跨過那道門檻破了五境,晉入無距境界,可以無視漫天箭雨,或者晉入天啟境界,領悟昊天賜於的無上神威,無視任何衝擊,不然單獨的修行者,永遠不可能是軍隊的對手。」
「如將軍或西門望大將軍這等武道巔峰強者呢?」許塵問道。
將軍說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氣粹練肉身力量,戰鬥時以念力凝天地元氣於體表,然而只要是人,識海便有邊緣,念力終有枯竭之時,一個人殺不死一百個人殺不死,我用一萬個人去殺,總能把他殺死,要記住,如果武道巔峰強者便能無敵,帝國何必還養那麼多鐵騎?」
許塵右手扶上案桌,看著將軍深陷的眼眸說道:「一名修行者能夠換一萬名普通士卒,難道說這樣還不叫強大?」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一萬個普通人裡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這等萬人敵的大修行者,整個世間也找不出來幾個,以一萬普通士卒,換這樣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在戰爭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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